第一天 「我感到羞恥」

當時我太相信了,所以現在也改變不了自己的看法。無論別人對我說什麼,無論讀到什麼,我每次都會為自己留一條小小的後路。這是自我保護的本能。

參軍前,我畢業於體育學院。最後一次畢業實習,是在兒童夏令營「阿爾捷克」進行的,我擔任輔導員,在那兒講了很多次崇高的話,如「少先隊員的誓言」「少先隊員的事業」……我主動到軍事委員會申請:「派我到阿富汗去吧……」政治部副主任給我們作了關於國際形勢的報告,他說我們比美國「綠色貝雷帽」僅僅搶先了一個小時,他們已經在空中了。自己的輕信使人感到難堪,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們灌輸,說這是「國際主義義務」,最後把這種思想硬灌進了我們的頭腦里。但我永遠也做不到完全相信這一點……我對自己說:「把粉紅色的眼鏡摘掉吧!」我不是1980年去的,也不是1981年,而是1986年,那時大家還守口如瓶。1987年時我已經到了赫斯特,我們佔領了一個小山頭,七個弟兄被打死。莫斯科的新聞記者來了……給我們帶來了幾個「綠人」(即阿富汗人民軍),好像是他們奪回了小山頭……做樣子的是阿富汗人,而在停屍房裡躺著的是我們的士兵……

他們選擇最優秀的士兵到阿富汗去參加「軍訓」。誰都怕被派到土拉、普斯科夫或者基羅沃巴德去,因為那裡又臟又悶,所以大家都要求去阿富汗,爭著到那裡去。

茲多賓少校勸我和我的朋友薩沙·克里夫佐夫收回自己的申請書:「讓你們兩人當中某一個去送死,還不如讓西尼欽去。國家培養你們花了不少錢。」

西尼欽是個農村小夥子,拖拉機手。

我已經拿到了畢業文憑,薩沙正在克麥羅沃大學日耳曼—羅馬語系讀書。薩沙歌唱得非常好,會彈鋼琴、拉提琴、吹橫笛、彈吉他,還能譜曲,他畫畫也好。我和他情同手足。

上政治課時,教官給我們講功勛、英雄,說到阿富汗就是當年的西班牙時,他突然插了一句:「與其讓你們犧牲,不如讓西尼欽去。」

從心理學觀點審視戰爭,是很有意思的。首先,得研究自己,這事挺吸引我。我曾問了去過那邊的熟悉的弟兄們。有一個人,按我現在的理解,是給我們胡吹亂編了一通。他胸口有一個很大的傷疤,好像被燒傷的字母「P」,他為此特意穿著開口汗衫,以便向人們炫耀。他編造說他們怎樣深夜乘直升機在山上降落,我還記得他說:「空降兵拉開降落傘的前三秒鐘是天使,空中飛翔時的三分鐘是雄鷹,其餘時間是拉套的馬。」我們對這一切都信以為真。現在我真想再碰見這位荷馬!像他這類人,後來都被當面揭穿了:「如果有腦子的話,一定是受了挫傷。」

另一個小夥子和他相反,他一再勸說:「你不要到那邊去。那邊是污穢天地,不是浪漫世界。」

我不愛聽他的話:「你嘗過那種滋味了?我也想去嘗一嘗。」

他教我怎麼活命。有十誡:「放一槍後,就趕快閃開,躲到離開槍地點兩米的地方。把自動步槍的槍筒藏到農舍或者山岩後邊,免得被對方發現火苗,記下你的位置。走路時,不要喝水,否則走不到目的地。站崗時,不要打盹,可以用手指撓臉,用牙咬手。空降兵先是要拚命跑,而後是能跑多少算多少……」

我的父親是位學者,我的母親是位工程師,他們培養我從小要有個性。我想成為一個有個性的人,我曾被開除出十月兒童團 ,很長一段時間不吸收我加入少先隊。我為榮譽進行了鬥爭,後來給我戴上了紅領巾,我不肯摘掉,睡覺時也戴著。

上文學課時,女教員打斷我的發言:「你不要講自己的看法,你要照書本上那樣說。」

「難道我講得不對?」

「你講的和書本上的不一樣……」

這像是童話故事中,皇帝除了灰色不喜歡其他顏色,所以這個國家裡所有東西都是老鼠皮色。

我現在告訴自己的學員們:「你們要學會動腦子,免得又被造就成一批新的糊塗蟲,一批小錫兵。」

參軍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教我如何生活,在部隊里是中士教我如何生活。中士的權力無限大,三個中士一個排。

「聽我的命令!空降兵應當具備什麼?重複一遍!」

「空降兵應當有一張惡臉、一雙鐵拳和一顆黑心。」

「良心——對於空降兵來說是無用之物。重複一遍!」

「良心——對於空降兵來說是無用之物。」

「你們是衛生營,衛生營是空降部隊的貴族。重複一遍!」

摘錄某士兵信中的一段話:「媽媽,你買一隻小狗崽,給它起個名字叫中士,等我回家以後,我就把它宰了。」

制度本身在愚弄人的意識,人家可以隨意捉弄你,你沒有能力抗拒。

早晨六點起床。起床——重來。下床——上床——反覆三次。

三秒鐘之內,要在起跑線上排好隊——白色的油漆布,白色的,以便經常洗刷、擦亮。三秒內,一百六十人要從床上跳下來、排好隊。四十五秒內穿好三號軍服,也就是全套衣服,不過不扎腰帶、不戴帽子。有個士兵有一次沒來得及纏好腳布。

「全體解散,重複一次!」

他又沒能跟上。

「全體解散,重複一次!」

體操鍛煉,白刃戰,學習包括空手道、拳擊、桑勃式摔跤,以及與持刀者、持棒者、持工兵鍬、持手槍、持自動步槍者的各種格鬥方法。

他——手持自動步槍,你——空手。

你——手持工兵鍬,他——空手。

像兔子那樣跳著前進一百米,用拳頭砸碎十塊磚。

我們在練兵場上累得半死不活。

「你們學不會就別想離開這兒。」

最困難的是戰勝自己,不怕疼。

洗漱時間:五分鐘。一百六十人只有十二個水龍頭。

「站隊!解散。站隊!解散。站隊……」

清早查房:檢查各種金屬牌,它們必須閃閃發光,如同公貓的某個部位;檢查白色衣領;帽子里要有兩根帶線的針。

「向前,齊步走,回原位。向前,齊步走……」

一天只有半小時自由時間。午飯後,是寫信的時間。

「列兵克里夫佐夫,為什麼你坐在那兒不寫信?」

「中士同志,我正在想。」

「為什麼你回答的聲音這麼小?」

「中士同志,我在想。」

「為什麼不像教你的那樣大聲喊?看來,需要讓你『對著窟窿』進行一番訓練。」

「對著窟窿」訓練,就是對著便桶叫喊,練出發號施令的嗓門。中士站在背後看著你,要聽到隆隆的回聲。

摘錄士兵的一些術語:

解除——我愛你,生活。

清晨查房——人們,相信我吧。

晚間查房——我見過他們的面。

蹲禁閉——遠離祖國。

複員——遠方的星光。

戰術訓練場地——蠢人樂園。

洗盤器——光碟(盤子像光碟那樣旋轉)。

政治部副主任——灰姑娘(在軍艦上被稱為乘客)

衛生營——空降部隊的貴族。重複一遍!

我們總覺得吃不飽,夢寐以求的地方是軍人商店,在那兒可以買到蛋糕、糖塊、巧克力。射擊得了五分,允許你逛一次商店。

沒錢花了,便賣幾塊磚。我們拿上一塊磚,兩個彪形大漢走到新兵跟前,知道他兜里有錢:「你,買下這塊磚。」

「我買它幹什麼?」

我們把他圍起來:

「買下這塊磚……」

「多少錢?」

「三盧布。」

他給我們三盧布,然後走到拐彎處,把磚扔了。我們用這三盧布可以飽餐一頓,一塊磚值十塊蛋糕。

「良心——對空降兵來說是無用之物,衛生營是空降部隊的貴族。」

看來,我是個不錯的演員,因為我很快就學會扮演我應當扮演的角色。被人說成「嬰兒」最倒霉了,這個詞里含有陰柔、缺乏陽剛之氣的意思。

三個月以後,我被除名了。怎麼什麼都忘了呢?不久前我和一個姑娘接過吻,坐在咖啡廳里,還跳過舞。彷彿不是過了三個月,而是三年,你又回到了文明世界。

晚上。

「猴子們,站隊!空降兵最重要的是什麼?空降兵最重要的是別從地球邊上飛過去。」

臨行前舉行了新年晚會。我化裝成嚴寒老人,薩沙化裝成白雪公主,這很像在學校里舉辦的活動。

我們徒步跋涉了十二個晝夜……只有山比山更可惡……我們在躲避匪幫……我們靠興奮劑行軍……

「衛生指導員,給我一點『發瘋的葯』。」

這是精神麻醉藥美索卡,我們把所有的葯都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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