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這裡造就的都是扭曲的人」

我怎麼會去了那兒?很簡單,因為我相信報紙上所有的話。

我對自己說:「以前的人們建功立業,敢於自我犧牲,如今我國青年什麼事也幹不成,我也是這路貨色。那邊在打仗,可我在為自己縫製新連衣裙、設計新髮型。」

媽媽哭哭啼啼:「我寧肯死也不答應。我生你們,不是為了到頭來分別埋葬你們的胳膊和大腿。」

最初的印象是喀布爾的轉運站——鐵蒺藜,肩挎自動步槍的士兵,狗吠聲。全是婦女,有幾百名婦女。軍官們來了一個又一個,挑選比較年輕可愛的女性,明目張胆地選。有個少校把我叫過去:「如果你不嫌棄我這部汽車,我就把你送到我的軍營里去。」

「什麼汽車?」

「運輸『載重二〇〇』的汽車……」

我當時已經知道了,「載重二〇〇」就是運送死人、運送棺材的車。

「有棺材嗎?」

「現在馬上卸下來。」

裝了帆布篷的普通「卡瑪斯」載重卡車。士兵們卸棺材時如同往下扔子彈箱,我嚇了一跳。士兵們明白了:「這是個新來的妞兒。」我來到了駐地,氣溫高達六十攝氏度,廁所里,蒼蠅多得似乎可以用翅膀把你抬起來。我失魂落魄,我是此地唯一的女人。

兩個星期以後,營長召見我:「你得和我住在一起……」我抗拒了兩個月,有一次幾乎把手榴彈拋了過去,另一次我抄起刀子。這些話聽得我耳朵磨出了老繭:「你想挑選個有天上的星星那般大的人物……你想喝茶還能吃上黃油……遲早會自己找上門來……」我從來沒有罵過人,這次憋不住了:「你給我他媽的從這兒滾開……」

我愛罵人了,我變得粗野了。我被調到喀布爾招待所當管理員。最初,我像只野獸似的對待所有人。別人認為我有毛病:「你發什麼瘋?我們又不想咬你。」

可是我已習慣於自衛,改不了了。

每當有人喚我:「進來喝杯茶。」

「你叫我進去喝茶還是上床?」

這樣一直延續到出現我的……真愛?這裡沒有這麼說的。他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時,說:「我的妻子。」

我對著他的耳根說:「阿富汗時期的。」

我們乘坐裝甲輸送車外出,我用自己的身軀掩護了他,所幸子彈打在艙門上,他背身坐著。我們回來以後,他給妻子寫了一封信,講了我的事。後來足足兩個月,他沒有收到家中的來信。

我喜歡出去射擊,一打就是滿滿一梭子,打完後我就覺得輕鬆了。

我親手打死了一個「杜赫」,那次我們進山去呼吸新鮮空氣,觀賞風景。聽到石頭後有「沙沙」聲,我像觸了電,往後退了幾步,隨即打了一梭子,我先開的槍。我走過去看了看:一個健壯漂亮的男人躺在地上……

弟兄們說:「我們可以和你一起去偵察。」

我好不神氣!我沒有伸手去取他包里的東西,只拿走了手槍,這事也讓他們高興。後來,他們一路上都在保護我,怕我不舒服,噁心,我什麼事都沒有……

回來以後,我打開冰箱飽餐了一頓,足足頂得上我平常一周的飯量,我感覺神經活動失常了。有人送來一瓶伏特加,我喝了,可是沒有醉。我有些後怕,當時如果沒有命中目標,我媽就會領到「載重二〇〇」。

我想參加戰爭,但不是這場戰爭,而是偉大的衛國戰爭。

哪兒來的仇恨?很簡單,一個戰友被打死,當時你和他在一起,兩人共用一個飯盒吃飯。他滿身是血,躺在地上。看一眼,什麼都明白了,這時的你會瘋狂地射擊。

我從不習慣於考慮大問題,如:「這場戰爭是誰挑起來的?責任在誰?」

就這個問題,我們有一個喜歡講的笑話。有人問亞美尼亞電台:「什麼是政治?」亞美尼亞電台回答說:「您聽見過蚊子的叫聲嗎?那麼政治——比它的叫聲還細。」

讓政府從事政治吧,人們在此地見到的是血,人變野蠻了……人們看到燒焦的人皮怎樣捲成筒,彷彿是蹭破了的卡普綸長襪……槍殺動物時的場景慘不忍睹……向馱運隊開槍,因為他們在運武器。人單獨處決,騾子也單獨處決。他們都默不作聲,等待死亡。受傷的騾子嚎叫起來,活像用尖銳的鐵器在鐵板上劃拉,十分瘮人。

我在這兒有另外一副長相,有另外一種嗓音。聽聽我們這些姑娘坐在一起講著怎樣的話,你就可以想像出我們在當時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了。

「他可真是個渾蛋!跟中士吵一架就去投奔『杜赫』,還不如一槍把他撂倒,可以記入陣亡名單。」

話講得直截了當。很多軍官以為那邊和蘇聯國內一樣:可以隨便打罵士兵,可以隨便污辱他們……幹這種事的人在那邊會被打死……戰鬥中有人會從背後開槍……到時你自己想法子查出來這人是誰吧。

深山哨所的弟兄們一年見不到人影,直升機一周起飛三次,我去了。大尉走到我跟前:「姑娘,請您摘掉軍帽。」

我那時留著長發。

「我一年沒有見過女人了。」

所有士兵都從戰壕里鑽出來看熱鬧。

一次戰鬥中,一名士兵用自己的身體掩護了我。不管能活多久,我永遠不會忘記他。他並不認識我,他之所以那麼做,就因為我是個女人。這種事,你能忘嗎?日常生活中,你怎樣檢驗一個人是否會用自己的身體掩護你?

好人在這兒更好,壞人在這兒更壞。雙方在交火,有個士兵朝我喊了一句下流話,一句髒話,他被打死了,炸掉了半個腦袋、半個身子。他就死在我眼前……我像得了瘧疾,全身顫抖。儘管在這之前,我見過裹著屍體的塑料紙大口袋……屍體用金屬薄片包著,活像大玩具娃娃……但讓我全身顫抖的事情我還沒遇到過……那次我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佩戴戰鬥獎章的姑娘,她們即使有也不會佩戴。有個姑娘戴上了「戰功」獎章,大家都笑她,說那是「性功」獎章……因為大家都知道:和營長睡上一夜就可以得一枚獎章……為什麼婦女們會在這兒?難道沒有女人他們就活不下去?這樣下去,有些軍官先生會變成瘋子。

為什麼婦女爭著要到這兒來?你會有錢……買一台磁帶錄音機,買一些東西。回國以後,可以把東西賣掉。在蘇聯掙的錢,沒有在這兒,在阿富汗掙得多。咱們談的是真實情況……有的姑娘為了弄到一件衣服,便和當地人廝混。你一走進阿富汗商店,孩子們就叫喊:「姑娘,干不幹……」然後指指偏房。本國軍官付的是兌換券,有的女人平常就這麼說:「我去找個給兌換券的主兒……」

這都是真事。像這個笑話里講的一樣,多頭蛇先生、永生先生和巫婆在喀布爾轉運站相遇,他們三個人都去保衛革命。兩年以後,他們在歸國的路上重逢:多頭蛇先生只剩下一個頭,其他部分都被割掉了;永生先生奄奄一息,因為他是「永生」的;巫婆身穿華麗衣裳,戴著首飾,滿面春風。

「我在辦理手續,要求再留一年。」

「巫婆,你瘋了!」

「我在蘇聯是巫婆,在這兒可是美女瓦西莉薩 。」

是啊,在這裡造就的都是扭曲了的人,特別是小兵們,十八九歲的孩子們。他們在這兒見的世面太多了,太多了……他們看到一個女人為了一箱豬肉罐頭,甚至不是一箱,僅僅是兩筒,便出賣了自己的身體。見過這種場面的小兵,將來會用這雙眼睛看待自己的妻子,他們在這兒被扭曲了。以後他們回到蘇聯,如果品行不端,也不必大驚小怪,他們經受的是另一種體驗。他們已經養成用自動步槍,用武力解決一切問題的習慣……阿富汗小販在賣西瓜,一個西瓜一百阿幣。我們的士兵希望再便宜些,小販不幹。「啊,既然如此!」有個士兵端起自動步槍,便把堆積如山的西瓜全都給打爛了。假如你在無軌電車裡踩了這麼一個人的腳,或者排隊時不讓他加塞,那你就瞧好吧……

我曾經夢想:回家以後,把摺疊床搬到花園裡,在蘋果樹下美美地睡一覺……在蘋果樹下……可是如今我感到害怕,特別是現在。我國準備撤軍之前,我聽很多人說:「我害怕返回蘇聯。」

為什麼?很簡單。我們回來了,國內的一切都變了。兩年後,人們穿的是另一種時裝,聽的是另一種音樂,街道也變了樣……大家對戰爭的態度也不同了……我們會像一群白色的烏鴉 ……

——一位女公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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