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悲情的讚賞孩子的合唱 孤獨的人類之聲

不久以前,我是那樣快樂。為什麼?我忘了……

現在,我感覺像是開始了另一場人生……

我不懂,我不知道,我如何才能重新生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想有說有笑地活著。我曾經整天悲傷愁苦,死氣沉沉……我想與人交談,但是不會同你們這樣的人說話。我會去教堂,那裡安安靜靜,就像在大山裡一樣。安安靜靜。在那裡你會忘掉自己的生活。

可是,早上醒來,我伸手去摸……他在哪裡?只有他的枕頭,他的氣味……一隻不知名的小鳥在窗台上跳著、吵著,碰到小鈴鐺,我以前從未聽過這樣的動靜,這樣的聲音。他去了哪裡?我說不清,也不能說清。我都不明白,我是怎麼活下來的。晚上,女兒來找我:「媽媽,我的作業做完了。」這時候,我才記起我還有孩子。而他去了哪裡?「媽媽,我的扣子掉了。你給我縫上吧!」我怎麼去找他?怎麼再見到他?我閉上眼睛想他,直到睡著。在夢中,他來了,但只簡單地說了一句話,隨即就消失了。我甚至能聽到他的腳步聲……他去了哪裡?在哪裡?他不想死,他一直望著窗口,望著天空……我給他墊了一隻枕頭,又墊了第二隻,第三隻……墊得很高,好讓他看到窗外。他死的過程很長……熬了整整一年……我們無法分離……(長時間的沉默)

不,別怕,我不會哭……我已經忘記怎麼哭了。我想說話……有的時候,我憋得難受,難以忍受,我想說服自己:我什麼也不記得了。我有一個朋友,她幾乎要發瘋了……我們的丈夫是同一年去世的,他們都去過切爾諾貝利。她打算再婚,她想忘記,想關上這扇門,打開那邊的門……跟另一個男人走……不,不,我理解她。我知道,必須活下去……她還有孩子……我們去過一個地方,那裡沒有人,我們看到的這些東西,沒有人會看到。我不會和別人說,但有一次在火車上,我跟幾個陌生人說話。為什麼?一個人真可怕……

就在我生日那天,他去了切爾諾貝利……客人們還在桌子旁坐著,他在他們面前道別,吻了我。汽車已經在窗外等著他了。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九日,是我的生日……他是安裝工,走遍了蘇聯各地,每次我都等著他回來。那是我們快樂的時光。我們的生活依然像一對戀人——一次次分開,又一次次相聚。那一次……恐懼攫住了我們的媽媽,他媽媽和我媽媽,而我們卻一點兒都沒害怕。現在我會想:為什麼?我們不是已經知道他要去哪裡了嗎?哪怕拿起鄰居小孩十年級的物理課本,哪怕翻一翻……他走的時候,連帽子都沒有戴。一年以後,和他一起去的同伴頭髮就掉光了,而他的頭髮卻變得更密更多了。那些人都已經不在了。他那個小隊的七個小夥子全都死了,都是年輕人……一個接一個……三年之後第一個死了,當時,他們以為是偶然的,是命運。但跟著就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剩下的每個人都在等著那一天,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我的丈夫是最後一個死的。他是高空作業安裝工……他們的工作是關閉被遷移村莊的電路,需要爬到電線杆上。站在上面,可以俯視死氣沉沉的房屋和街道。他幾乎全部時間都在高處,在樓頂。他身高接近兩米,體重九十公斤,誰能殺得死他?我們一點兒也不害怕……(她突然笑了)

啊,噢,當時我太高興了!那天我回到家,看到他回來了。他每次回來,我們都像過節一樣。我們辦了派對。我有一條睡裙,長長的,非常漂亮,我穿上它。我喜歡昂貴的高級內衣,我有好多件漂亮的內衣,但這是一條特別的睡裙,只有特別的日子我才會穿。這是為了紀念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個晚上……我知道他身體的每一部分,瞭然於胸,我吻遍他的每一寸肌膚。我在睡夢中也常常會覺得,我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我們永遠不會分開。他離開的時候,我十分想念他;沒有了他,我會生病。我們一旦分開一段時間,我的生活就失去了方向——我在哪裡、什麼位置、什麼時間……我都搞不清楚了……他帶著脖子上腫大的淋巴結回來了。結節不大,但是我的嘴唇能感覺它們的存在。我問:「給醫生看過嗎?」他安慰我:「會好的。」「你在那裡怎麼樣,切爾諾貝利?」「就是正常工作。」他沒吹牛,也沒驚慌。於是我只得出一個結論:「那裡與這裡一樣正常。」在他們吃飯的食堂,一層是供應士兵的——麵條,罐頭食品;二層是供應領導和將軍的——水果、紅葡萄酒、礦泉水,還有乾淨的桌布。他們每人還有一台輻射劑量計,而他們整個小隊連一台也沒有。

我記得大海……我們兩人去看過大海,我記得,大海就像天空一樣,無邊無際。我的朋友和她丈夫跟我們一起去了……但她說:「大海很臟,大家都害怕感染霍亂。」報紙也是這樣寫的……但我的印象里不是……大海很明亮,在我的印象里,大海就像天空一樣晴朗,是蔚藍色的,而他就在我旁邊。我為愛而生……為了快樂的愛……學校里的女孩都有夢想:誰想去上大學啦,誰想去共青團工地啦,而我只想嫁人。愛那麼強烈,就像娜塔莎·羅斯托娃 那樣。只要有愛!但是,任何人都不能這麼說,因為你別忘了,在那個時候,被允許的夢想只有共青團的工地。我們就是被這樣教導的。大家爭相要去西伯利亞,去那無法穿越的原始針葉林。我還記得,大家都唱這首歌:「我走在薄霧裡,走在針葉林的氣味里。」我第一年沒有考上大學,分數不夠,於是我就去了電話站工作。我們就在那裡相識……當時我在值班……我嫁給了他,我對著他的耳朵說:「娶我吧。我太愛你了!」多麼英俊的小夥子啊……我覺得像是在天上飛翔。是我求他:「娶了我吧!」(她笑了)

有時候我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安慰自己:也許,死亡也不是盡頭,他只是換了一種生活,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在哪裡呢?現在我在圖書館工作,有許多書可以讀,會見到許多人。我很想談一談死,我想了解它。我在給自己尋找安慰。我在報紙上,在書籍里尋找……我去過劇院,希望那裡有關於死亡的說法……我不能沒有他,我的身體都會感覺疼痛,我不能一個人……

他不想去看醫生:「我沒什麼事,我也不覺得疼。」淋巴結逐漸長到雞蛋大小了,我硬是把他拉上汽車,帶他去了診所。他們把他轉給腫瘤科醫生。一個醫生看後,又喊來第二個醫生:「這又是一個切爾諾貝利人。」他們不讓他離開醫院。一周後做了手術,他們切除了他的全部甲狀腺和喉頭,插上一些管子。這樣……(她停了一會兒)這樣……現在我知道,這也算是一段快樂的時光。主啊!我去幹了些什麼呀:我跑到商店,給醫生買了禮品——一盒巧克力,還有進口甜酒。我把巧克力送給護士。他們都接受了,而他卻嘲笑我:「你看你,他們又不是神仙。他們有化療和放療的設備,沒有你的巧克力,他們也會給我治病的。」但我還是跑到鎮子那頭去買了蛋糕,還有法國香水——那時候,沒有熟人是買不到這些東西的,它們都藏在櫃檯下面。出院之前……我們要回家了!他們給了我一個專門的注射器,又教會我如何使用。這樣,我就能使用注射器喂他食物了。我全學會了。我煮好新鮮的東西——每天四次,一定是要新鮮的——在絞肉機里磨碎、過濾,之後裝進注射器,在注射器上接一根管子,一根最粗的管子,直接插入他的胃裡……那時他已經失去味覺了,我問:「好吃嗎?」他什麼也嘗不出來。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會跑去看幾場電影,在電影院里親吻。連著我們的是一根纖細的遊絲,而在我們看來,它又喚起了我們對生活的嚮往。我們盡量不去提起切爾諾貝利,不去想它。那是個禁忌的話題……我不允許他接電話,我會搶過來。他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地死了……這也是個禁忌的話題……但是,一天早上,我叫醒他,遞給他睡袍,他卻站不起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當時他很害怕……是的……(又停住了)我們又度過了一年的時光,最後他死了……這一年裡,他每一天過得都很艱難,他也知道,他的朋友們都會死……而我們還要一天一天地過……一天一天地捱……

人們在說切爾諾貝利,在寫切爾諾貝利,但是誰也不知道我們現在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我們的生和死,都與原來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了。你問我,經歷切爾諾貝利事故的人們是怎樣死的?我愛他,沒有什麼比愛他更重要,哪怕是我親生的孩子,哪怕我眼看著他……變成一個怪物……他們切除了他的淋巴結,破壞了循環系統,他的鼻子歪向一邊,是原來的三倍大,兩隻眼睛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眼球的位置朝向不同的方向位移,閃現著說不清楚的亮光……感覺好像他已經不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在那裡張望。後來,一隻眼睛再也睜不開了……我有什麼可怕的?我只希望,他不要看到他自己的樣子……不能讓他知道這些。但他用手比劃著問我,要我拿鏡子給他。我馬上跑進廚房,假裝忘了這回事,假裝沒聽到他的話,或者故意岔開話題。我就這樣騙了他兩天,第三天,他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大寫字給我,加上了三個感嘆號:「給我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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