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悲情的讚賞孩子的合唱 給我們的日常生活添加些東西,就更容易理解它了

您想知道有關那些日子的事實與細節,還是只想聽一聽我的故事?

我在那裡成了一個攝影工作者……之前我從來沒有干過攝影,而在那裡突然就拍了起來。我手裡正好有一部照相機,當時就是這樣。現在,攝影成了我的職業。我無法擺脫我體驗到的這些新感覺,這不是一個短暫的體驗,而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歷史。我被改變了……讓別人看到這裡的世界,成了我生命的意義……你能夠理解嗎?

(他邊說,邊把照片攤在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車輪大小的向日葵;無人村的鳥窩;一處鄉村墓園門口「強輻射,禁止入內」的牌子;被封閉的院子里的嬰兒車,一隻烏鴉站在嬰兒車上,就像在它窩裡一樣;一隊鶴群飛過荒地……)

有人問我:「你為什麼不拍成彩色的?彩色照片!」但是,在切爾諾貝利……黑白就是真實的……沒有其他色彩……我的故事?我對這些照片怎麼看……(他指著照片)好吧。我試著說一下。你知道,一切都在這裡……(他又指著照片)我當時在工廠上班,還在函授進修大學的歷史課程。我在工廠是二級水電工。他們把我們緊急召集起來,就像要上前線一樣。

「我們要去哪兒?」

「他們命令你們去哪裡,你們就去哪裡。」

「我們去幹什麼?」

「他們命令你們幹什麼,你們就幹什麼。」

「可我們是建築工啊。」

「那你們就去蓋房。蓋好房。」

我們蓋了許多附屬用房:洗衣房、倉庫、帳篷。他們還讓我去卸水泥。什麼水泥?哪裡來的水泥?沒有人會去檢查。我們的工作就是裝水泥、卸水泥。我們整天揮動著鐵鏟,到了晚上,除了嘴裡發亮的牙齒,渾身上下都是灰色的水泥。就算穿著專門的防護工作服也不起作用。晚上洗乾淨工作服,第二天早上再穿上。他們與我們進行政治談話,說我們的工作是英雄壯舉,沖在最前線……用的都是軍事辭彙。什麼是雷姆?什麼是居里?什麼是微倫琴?我們提出的問題,指揮官根本解釋不了,他在軍校里也沒有學習過。還有毫呀,微呀……簡直像中文一樣難懂。「你們知道那麼多有什麼用?執行命令就行了。你們在這裡是士兵。」我們是士兵,但不是囚犯。

委員會的人來了。「聽著,」他們安撫我們說,「你們一切都正常,這裡環境也正常。離這裡四公里的地方,那裡就不能生活,人員都要疏散。而你們這裡沒有事。」輻射劑量檢測員對我們進行了檢測。他拿著一個挎在肩膀上的小盒子,用一根長桿在我們的靴子上掃來掃去。當我們離他很近時,他忽然往旁邊一跳——那是他不由自主的反應……

接下來就是你們作家感興趣的了,挺有意思的。你覺得,我們對那一刻的記憶會保持多久?最多就是幾天。我們不能只想著自己,只想著自己的生活,這是一個內部互相關聯的系統。我們的政治家不會去考慮生活的價值,儘管他們一樣也是人。你能理解嗎?我們不是這樣的,我們完全是另外一種人。當然,我們一直在喝酒,而且,喝得很兇。到了晚上,沒有一個人是清醒的,但是喝酒不是為了喝醉,而是為了交談。喝過兩杯之後,有人就開始發牢騷了,想妻子、孩子,談自己的工作,以及咒罵領導。再喝過一兩瓶後……話題就是國家的命運和宇宙的結構了。例如關於戈爾巴喬夫和利加喬夫的爭辯,關於斯大林。我們究竟是不是大國?是不是會趕上美國人?那是一九八六年……誰的飛機更好?誰的飛船更安全?切爾諾貝利爆炸了,但我們的人第一個沖入了宇宙!你能理解嗎?我們一直聊到嗓子嘶啞,直到該吃早餐的時間。為什麼沒有給我們輻射劑量測量儀?也沒有發給我們以防萬一的什麼粉劑?為什麼不給我們配備洗衣機每天清洗我們的水泥工作服,而是每月才能洗兩次?這些問題是我們最後才討論的,只是順便提起的話題。你能理解嗎?我們就是這樣生活的。該死的!

伏特加比黃金還要值錢,根本沒地兒買。大家在村子裡把身邊的東西都喝光了:伏特加、自釀燒酒、洗浴液,甚至還有指甲油、氣霧劑……桌子上總是擺著三升裝的燒酒桶,要不就是一袋子西普牌花露水……我們說呀,說呀,說個沒完。我們中間有教師、工程師……來自各個民族,有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哈薩克人、烏克蘭人。我們展開了哲學對話……我們是唯物主義的囚徒,唯物主義的物質世界限制了我們,而切爾諾貝利通往無限。我記得,我們討論過俄羅斯文化的命運,說到其傾向於悲劇。如果不是處在死亡的陰影下,無法理解這一點。只是在俄羅斯文化的基礎上,我們才能理解災難……而災難不過是對這一傾向的準備。……我們都害怕原子彈、蘑菇雲,就像可怕的廣島那樣……現在我們知道,火柴或者保險絲會點燃房子,但在這裡完全不是一回事。人們傳說,這裡的火災不是自然界的那種火,甚至不是火,而是光。閃爍的光,亮光。它不是藍色的,而是淡藍色的,也不會冒煙。科學家曾經端坐在神壇,而現在成了墮落天使,惡魔!歸根結底,人類的本性還是一個未解之謎。我是俄羅斯人,來自布良斯克。在我們那裡,你知道,一個老人坐在門口,眼看房子已經歪斜,馬上就要坍塌,而他還在高談闊論,評頭論足。在任何一個工廠的吸煙室和酒吧都能找到我們的亞里士多德,而我們在反應堆下面……

報社記者飛到我們這裡,給我們拍了合影,但完全是擺拍。他們拍攝了留下來的房子的窗戶,再把小提琴擺到前面……他們命名為「切爾諾貝利交響曲」。其實,那裡沒有什麼可掩飾的。眼前的一切正應留在記憶中:學校院子里一個地球儀被拖拉機碾過;洗過的床單在陽台上掛了幾年已經變黑,歷經風雨的娃娃破舊不堪……無人管理的烈士公墓里,草長得和士兵雕像一樣高,雕像手裡的自動步槍上築起了鳥窩。房門都被打破,裡面東西已經被洗劫一空,而窗帘還是拉上的。人已經離去,他們的照片還留在家裡,就像是他們的靈魂。沒有什麼東西是不重要的、無關緊要的。我希望把所有一切都準確、詳盡地記錄下來:我看到這些的具體時間、天空的顏色,還有我的感覺。您能理解嗎?人們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這些地方。這又是什麼呢?我們是在這裡感受到「永遠」的第一批人。我不願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比如猶如聖像一樣的老農的面孔……他們最難以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他們從未離開過自家的庭院,離開過自己的土地。他們來到這個世界,戀愛,用自己的汗水收穫糧食,延續後代……期待孫輩的出生……度過一生後,順從地離開這片土地,去到土地裡面,成為土地。白俄羅斯的茅草房啊!對我們來說,對我們城裡人來說,房子是生活中的一個設施。而對他們來說,房子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就是宇宙。當我走過空蕩蕩的村子,總想遇到人……走過一個被洗劫的教堂時,我走進去,感覺這裡還有蠟燭的氣味。我好想去祈禱……

我想記住這一切,於是我開始攝影……這就是我的故事……

最近我安葬了一位曾經一起在那裡工作的朋友,他死於血癌。我們為他辦了追思宴。按照斯拉夫人的習俗,要喝酒,吃飯,你是知道的。我們又聊起來,一直到半夜。我們先談到他,死去的他。後來?後來又談到國家的命運和宇宙的結構。俄羅斯軍隊會不會從車臣撤出?第二次高加索戰爭會不會打起來,抑或已經開始了?日里諾夫斯基當上總統的可能性會有多大?葉利欽呢?還聊到了英國女王和黛安娜王妃,俄羅斯的君主制。說到切爾諾貝利,現在還有不同的猜測……一種猜測是:外星人知道這場災難,並且幫助了我們;另一種猜測是:這是一場宇宙實驗,過一段時間就會誕生超能兒,異於常人的孩子。也有可能,白俄羅斯人會消失,就像那些已經消失的其他民族一樣,比如斯基泰人、哈扎爾人、基麥里人、華斯特克人。我們都是玄學家……我們不是生活在地球上,而是生活在幻想中,生活在對話中,生活在詞語中……應當再給我們的日常生活添加點兒色彩,生活就更容易理解了。哪怕死亡就在近旁……

這就是我的故事……我講過……我為什麼開始攝影,因為我覺得言詞不夠……

——維克多·拉通,攝影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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