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悲情的讚賞孩子的合唱 就算是怪胎,我也愛他

您不要不好意思……您就問吧……他們已經報道了那麼多次,我們都習慣了。他們還會送來作者簽名的報紙,但我不會去看。誰能理解我們呢?生活還是要繼續呀……

最近,我女兒說:「媽媽,如果我生了一個怪胎,我仍然會愛他。」您能想像嗎?她還在讀十年級,就已經有這樣的想法了。還有她的朋友……她們都在想這事。我們的朋友生了一個男孩——他們一直在期待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這對夫妻年輕俊美,但那個男孩,嘴巴一直咧到耳朵,而且沒有耳廓……我沒有像以前一樣經常去看他們。我不想去……女兒卻沒有這樣想,她三天兩頭往那裡跑。那裡吸引著她,要不是想去看一眼,要不就是去開心一下……但我不能去……

他們本來也可以離開這裡,但是她和丈夫商量後,還是決定留下來。他們害怕別人的目光。在這裡,我們大家都是切爾諾貝利人,我們不會互相害怕什麼。如果有人給你一些自己家樹上的蘋果或者園子里的黃瓜,我們會接過來就吃,不會偷偷摸摸地塞到口袋裡、手提袋裡,隨後再扔掉。我們,有著同樣的記憶,同樣的命運……而外面,在其他任何地方,我們都是外來者。別人斜著眼睛瞟我們……提心弔膽……所有人都習慣對我們使用這樣的稱呼:「切爾諾貝利人」、「切爾諾貝利兒童」、「切爾諾貝利移民」……切爾諾貝利……現在就是我們全部生活的前綴。但是你們根本不了解我們。你們只是害怕我們……躲避我們……假如他們不把我們從這裡攆走的話,他們就會拉起一條警戒線,許多人才會安下心來。(停住)你什麼也不要證明給我看……不要說服我!我了解這些,我親身經歷過開始的那些日子……我把女兒送到明斯克,我妹妹那裡……我的親妹妹,卻不讓我進家門,因為她自己有個還在吃奶的嬰兒。真是我無法想像的噩夢!這不是我編出來的。我和女兒只好在車站過夜,當時我滿腦子都是些瘋狂的想法……我們該去哪裡?也許,最好是去自殺,從這些痛苦中解脫……這就是開始的那些日子……所有人都會想像到那些可怕的疾病——難以想像的疾病。我自己就是醫生。但我也只能猜測,別人得了什麼病……到處都在傳播可怕的謠言。什麼說法都有!我看著我們的孩子:他們去到任何地方,都會有被人蔑視的感覺,都會被當作活著的怪物……嘲笑的對象……有一年夏天,我的女兒參加少先隊夏令營,在那裡,別人都不敢接觸她:「切爾諾貝利螢火蟲。她在黑暗中會發光。」到了晚上,他們把她叫到外面,想驗證一下到底會不會發光,看她頭上會不會有光環……

人們經常說到一個話題——戰爭……會把我們與經歷戰爭的一代進行比較……戰爭的一代?戰爭的一代是幸福的一代!因為他們是勝利者,他們取得了勝利!這個信念給了他們強大的生命能量,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給了他們最強大的生存動力。他們什麼都不怕。他們享受生活、學習、生兒育女。而我們呢?我們只有恐懼……為孩子擔驚受怕……為他們現在還沒有的子孫後代而擔憂害怕……孫輩現在還沒出生,但我們已經在害怕了……人們很少有笑容,過節時也不會像從前一樣唱歌。這裡不僅地貌發生了變化,原來的田地長成了森林、灌木叢,而且人們的性情也變了。所有人都鬱鬱寡歡,瀰漫著絕望的情緒……對某些人來說,切爾諾貝利……只是一個比喻,一句口號。而在這裡,它就是我們的生活。只是生活。

後來,我在想,也許記者最好不要寫我們的事,旁人也就不會注意到我們……他們不會患上輻射恐懼症,或者別的什麼,他們也就不會把我們這些人區分開。他們也就很少害怕我們。在癌症病人家裡不要說他的癌症多麼可怕;而關在監牢里的人,誰也不會對他說起刑期的事……(沉默)我說了這麼多,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與你說……鋪好檯布……我們吃飯吧?你不會害怕吧?請你說實話,我們已經習慣了,不會在意的。我們都見識過。有一個記者來找過我……我看到他想喝水,於是我給他倒了一杯水,而他從包里掏出了自己的水,瓶裝礦泉水。他不好意思了……他有自己的理由……當然,我們的談話沒有再進行下去,我不會再向他袒露心聲了。我不是機器人,不是計算機,也不是一塊鐵板!他在喝自己的礦泉水,他怕碰我的杯子,而我,我把心放到了桌子上……把我自己的心給了他……

(我們已坐到桌旁吃午飯。我們隨意地聊著……)

昨天晚上我哭了……我的丈夫回憶說:「你原來多漂亮啊。」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我每天早上在鏡子里看著自己……這裡的人在快速變老,我已經四十歲了,接下來很快就要奔六十歲。所以女孩們都急著嫁人,她們的青春太短暫了。(中斷)您對切爾諾貝利知道些什麼?可以寫些什麼?我很抱歉……(沉默)

如何記錄我的靈魂?要是我自己不是總能讀到……

——娜傑日達·阿法納西耶夫娜·布拉科娃,霍伊尼基鎮居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