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悲情的讚賞孩子的合唱 更甚於科雷馬、奧斯威辛和大屠殺

我應該向誰訴說?那些感受讓我透不過氣來……

剛開始……那些感覺是百感交集,一言難盡……我記得,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兩件事:恐懼與憤恨。關於已經發生的一切,我們得不到一點兒信息,政府不說話,醫生也裝啞巴。什麼回應也沒有。區里在等待州里的指示,州里在等明斯克的指示,而明斯克在等待莫斯科的指示,這是一條長得不能再長的鏈條……事實上,我們是最無助的。這是我們當時最主要的感受。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戈爾巴喬夫……還有那兩三個人,決定著我們命運的人,決定著所有人的命運,數百萬計人的命運。那幾個人就可以殺死我們……他們不是瘋子,也不是參與恐怖活動的罪犯,他們就是再平常不過的核電站當班操作工人。可以說,是一些很不錯的小夥子。當我得知這個真相時,我經受了一場強烈的震撼。我發現了一些東西……我意識到,切爾諾貝利更甚於科雷馬和奧斯威辛……和那場大屠殺……我說的您是否清楚?一個人用斧頭和弓箭可以殺人,用手榴彈和毒氣室也可以殺人,不過殺不了所有的人。但是當一個人擁有原子彈的時候……整個地球就危險了……

我不是哲學家,我不會把問題抬到哲學的層面上。我只會說我記得的……

剛出事的那幾天,有的人跑到藥店去買碘,有的人不再去市場上買牛奶和肉,特別是不再買牛肉。我們家這時候不再只想著節約,去買了高價香腸,心想它應該是用沒問題的好肉做的。但很快我們就得知,它恰恰混有被污染的肉類,據說,因為這種香腸價高,所以買的人少,吃的人就少。我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不過,您當然都已經知道這些了。我想說的是另一件事。是我們蘇聯一代人的事。

我的朋友中有許多是醫生、教師,他們都是當地的知識分子。我們有我們自己的小圈子。大家在我家裡聚會,喝咖啡。我有兩位摯友,其中一位是醫生。她們兩人都有孩子。

第一位說:

「我明天就到父母那裡去了,把孩子也帶去。他們如果生了病,我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

第二位說:

「報紙上說了,幾天內局勢就會恢複正常。那裡有我們的部隊,有直升機、裝甲車。收音機也說……」

第一位說:

「我還是勸你,把孩子帶走吧!離開!躲起來!出事了……比戰爭還可怕的事,我們甚至都無法想像,你還不明白嗎?」

突然,她們提高了聲調,爭吵起來,互相指責。

「你身為母親的天性哪裡去了?你這個狂熱分子!」

「你是個叛徒!如果我們大家都和你一樣,我們還能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嗎?」

兩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在爭吵,她們都非常疼自己的孩子。吵來吵去……就是為了這麼一件事……

那天在場的人,特別是我,都有一個感覺:是這位醫生朋友引發了驚慌,打破了我們的平靜,打破了我們已經習慣了的所有信賴。我們一直等待著,等著她們說下去,給出解釋。她是醫生,知道的更多:「你們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難道有人威脅你嗎?你們有什麼可害怕的?」

我們當時真的討厭她,甚至恨她,是她毀了我們的聚會。我說清楚了嗎?不僅當局在欺騙我們,連我們自己也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在那裡……在我們意識深處……當然,我們現在不想承認它,我們更熱衷於罵戈爾巴喬夫,罵蘇聯共產黨員——這是他們的錯,而我們是犧牲品,我們是受害者。

第二天,她就離開了,我們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參加「五一節」遊行。其實我們可以去,也可以不去。我們可以自己選擇。沒有人強迫我們,沒有人要求我們必須去。但是,我們認為這是自己的職責。是理所應當的!在這樣的時候,在這樣一個日子,大家應該在一起……到街上去,到人群中去……

區委的所有書記都站在看台上,第一書記旁邊就是他的小女兒,她站在大家都能看到她的地方。她披著斗篷,戴著帽子,儘管天空晴朗,但她身上披著軍用斗篷。那些人都站著……我記得……他們「弄髒」的不僅是我們的土地,還有我們的意識,而且要延續好多年。

比起自己過去的生活,我這些年來,生活完全變了樣。我已經四十歲了。我們被關在隔離區里……不許出來。我們就像住在古拉格一樣,這裡就是切爾諾貝利「集中營」……我在兒童圖書館工作,孩子們被告知:切爾諾貝利無處不在,周圍都是,我們別無選擇,只有學著生活下去。尤其是那些高年級學生,他們對此有不少問題。但那又有什麼辦法?我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解。閱讀圖書?沒有書籍。也沒有電影。就連童話故事書也沒有。神話故事書也沒有。我只能教給他們愛,我想用愛來征服恐懼。我站在孩子們面前,告訴他們:我愛我們的村莊,愛我們的河流,愛我們的森林……愛我們的一切!他們就是我的最愛。我沒有辜負他們。我教會他們愛。我說清楚了嗎?

當教師的經驗總在干擾我……我總是在說話寫字的時候講究一點兒表面的漂亮,今天又有一些激動。我現在來回答你的問題:為什麼我們無能為力?我無能為力……我的思維方式是切爾諾貝利之前的,我沒有切爾諾貝利之後的思維方式。我們生活在戰爭思維之中,生活在蘇聯社會主義和一個不確定未來的崩潰之中。我們缺乏新的觀念、目標、思想。我們的作家、哲學家在哪裡?我已經不去談論我們的知識分子了,他們中的大多數曾在等待自由,為自由做準備,但今天都被丟棄到了一邊。這是貧困和屈辱的自由。我們不再歡迎他們,也不再需要他們。我甚至連想讀的書也買不到,而書是我的生命。對我……對我這種人來說……任何時候都需要新書,因為身邊展開的是新生活。但是,我們是新生活的局外人。我們無法接受這種生活。我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為什麼會這樣?誰來做我們的工作?電視不會教導兒童,教育兒童的應該是教師。不過,這是另一個話題……

我努力回憶……為了那些日子和我們感情的真相,為了不要忘記,我們是怎樣被改變的……還有我們的生活……

——柳德米拉·德米特里耶夫娜·波利揚斯卡婭,農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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