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悲情的讚賞孩子的合唱 我們那時愛過的物理學

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沒有找錯人……

我從年輕時,就有記筆記的習慣。例如,斯大林死的時候,街上發生了什麼,報上報道了什麼,我都記下來。說到切爾諾貝利,我從事故發生的第一天就開始記錄了,我知道,隨著時間流逝,許多事情會被忘記,會永遠消失。事實上就是這樣的。我的朋友,他們是核物理學家,就處於事件的中心,但他們忘記了當時的感受,忘記了與我說過什麼。而我把一切都記了下來……

那天我來上班,我是白俄羅斯科學院核能研究所實驗室主任,我們的研究所在郊外,在森林裡。天氣出奇的好!我打開窗戶,空氣清潔、新鮮,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今天怎麼沒有山雀飛過來?我一個冬天都把切碎的香腸掛在窗外喂它們的。莫非,它們找到了更好的美食?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研究所內部的核反應實驗室發生了恐慌:輻射劑量檢測儀測到空氣凈化過濾器中的輻射活性超過正常數值的二百倍,而入口附近的輻射量達到三毫倫/小時,這是非常嚴重的。這是輻射劑量允許的最大值,在這樣的輻射危險地區工作不能超過六小時。我的第一個推測是,某個釋熱元件的外殼密封發生了破損。檢查之後,發現沒有問題。我又猜測是放射化學實驗室里的容器在運輸途中受到顛簸損壞了內殼,進而污染了整個區域,那就應該馬上清洗瀝青路上的污漬!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在這時,內部廣播發來指示:工作人員不得離開大樓。一時間,各個建築物之間看不到一個人影,這個怪異的場面令人心驚。

輻射劑量檢測員檢查了我的辦公室:我的桌子在「發亮」,衣服、牆壁,都在「發亮」……我站著,連椅子都不敢坐。我去衛生間洗了頭,再去看劑量儀,效果明顯。難道是我們研究所發生了緊急情況?發生了泄漏?如何清除我們班車上的放射性污染?如何清除工作人員的放射性污染?必須馬上想出辦法來……我一直為我們的反應堆感到非常自豪,我對它有過細微至極的研究……

我們打電話給附近的伊格納利納核電站。他們的設備也出了問題,發現了異常。我們又呼叫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但電話一個也打不通……到午飯時,整個明斯克都已籠罩在放射性塵霧之下,我們確定這是放射性碘導致的,是某個反應堆發生了事故……

我的第一反應是給家裡的妻子打個電話,發出警告。但我們研究所所有的電話都是被監聽的——這是永遠不會變的,幾十年來浸入頭腦的恐懼!他們在家裡什麼都不知道……女兒上完音樂課後還跟朋友在外面玩,還吃了冰激凌。我還打這個電話嗎?打了的話可能會有麻煩,他們不會再讓我參加機密工作。但是我也再不能忍受下去了,撥通了電話:

「仔細聽我說。」

「你在說什麼?」妻子大聲問我。

「小聲一點兒。關上通風窗口,把所有的食物用薄膜包起來。你戴上橡膠手套,用濕抹布把所有的東西擦一遍,然後把抹布裝進塑料袋丟到遠處。曬在陽台上的衣服,要再洗一次。不要去買麵包。無論如何,街上的糕點都不要買……」

「出了什麼事?」

「小聲一點兒。你滴兩滴碘酒到水裡,用這水洗頭……」

「什麼……」我沒有讓她把話說完就放下了電話。她會明白的,她也是我們研究所的。如果國家安全機關的人員聽到,他可能會把這當作是我對自己和家庭的救助建議記錄下來。

到了下午三點半,發布了公告:切爾諾貝利反應堆發生了事故……

晚上我乘坐通勤大巴返回明斯克。路上的一個半小時,人們不是沉默不語,就是說一些無關痛癢的瑣事。大家都避免談論剛剛發生的事故,都擔心自己口袋裡的黨證……

家門口地上放著一塊濕抹布。看來妻子都明白了。我走進家門,把外套、襯衣都脫掉,脫得只剩下內褲。一股怒火從心底升起……讓那些保密條例見鬼去吧!讓恐懼見鬼去吧!我拿起室內電話簿,還有女兒和妻子的電話本……我把電話打給每一個人。我說,我是核能研究所的工作人員,整個明斯克籠罩在放射性烏雲之下……接下來,我列出應該採取的措施:用肥皂洗頭,關上通風窗口……每隔三四個小時用濕抹布擦一遍地板,曬在陽台上的衣服要再洗一次……使用正確的方法喝碘水……人們的反應是:感謝你。沒有人質疑,沒有人恐懼。我在想,他們可能不相信我,或者不了解事件的嚴重性。沒有一個人驚慌。奇特的反應,真是太神奇了!

晚上,我的朋友打電話給我。他是核物理學家,博士……他怎麼會如此疏忽大意!他的生活信念有什麼問題?直到現在我才理解……他在電話里說,他想「五一」節去戈梅利度假,他的岳父岳母在那裡。那裡離切爾諾貝利只有一步之遙!而他還帶著小孩子。「真是好主意!」我喊起來,「你簡直瘋了!」我說到了專業精神,還有我們的信念。我在電話里沖著他大喊。他可能已經不記得了,是我救了他的孩子……(停了下來)

我們……我說的是我們所有人……我們不會忘記切爾諾貝利,但我們也不會理解它。野蠻人怎麼能理解閃電呢?

阿列斯·阿達莫維奇 在書中寫道,他跟安德烈·薩哈羅夫談論過原子彈……這位氫彈之父和院士強調說:「你知道核爆炸之後,臭氧的味道有多麼好聞嗎?」他的話聽起來很浪漫。對於我,我們這一代……對不起……我看到了你臉上的反應,在你看來,這是對世界噩夢,而不是對人類天才的喜悅……現在核能成了可恥的、低下的。我們這一代人不一樣……一九四五年原子彈爆炸,那時我只有十七歲,我喜歡看科幻小說,也幻想有一天飛向其他行星,我相信,核能將引領我們進入宇宙。我考進了莫斯科能源學院,在那裡才知道,有一個保密程度最高的系——物理能源系。在五六十年代,核物理學家……那些精英……都對未來充滿信心,人文科學被擠到了一邊……我們學校的老師說,只需要三枚硬幣大小的核原料,它的能量就可以驅動一座發電廠。多麼令人驚心動魄!我讀過美國人史密斯的書,他描述了人們發明了原子彈的過程,如何進行試驗,得知爆炸的細節知識。但是在我們這裡,一切都是保密的。我讀了這本書,對物理學研究充滿了想像……有一部描述蘇聯核物理學家的電影《一年的九天》,當時非常受歡迎。核物理學家的高工資和神秘性更增加了浪漫的想像。那是一個崇拜物理學的年代!那是一個屬於物理學的年代!甚至直到切爾諾貝利發生爆炸,我們才慢慢地告別這個偶像。在事故發生後,人們所謂的科學家……他們是乘坐專機趕到核電站的,許多人甚至沒有帶剃鬚刀,以為就是幾個小時能處理完的事情。也就是幾個小時的事情!儘管他們事前就已經得知核電站發生了爆炸,但他們相信他們的物理學,他們是懷著這一信仰的一代。物理學的時代在切爾諾貝利結束了……

你看世界的眼光已經不同了……我剛剛又讀了我最喜愛的哲學家康斯坦丁·列昂季耶夫的一段話,他說,物理——化學的墮落終將引發宇宙智能干涉我們地上的事情。而我們,在斯大林時代受教育的我們,我們的思想中不可能允許有任何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不可能有任何平行世界的概念……我讀過《聖經》……後來與同一個女人結過兩次婚——我離了婚,又復婚。我們又一次相遇……有誰能給我解釋這個奇蹟?生活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充滿了神秘!現在我相信了……您問我相信什麼?三維世界對於現代人類來說已經過於狹小……為什麼今天還要對超越現實的東西充滿興趣?對新知識充滿興趣……人類想要脫離與地球的聯繫……想要掌控其他的時間範疇,不是掌控一個地球,而是要掌控各樣的世界。《啟示錄》曾經描述過……核冬天……所有這一切都已經在西方藝術中被描述過,繪畫過,攝製過……他們在為未來做準備……大量的核爆炸將引發漫天大火,濃煙將籠罩大氣層,陽光無法照射地球,繼而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嚴寒、酷寒、極寒。從十八世紀工業革命以來,我們就在想像「世界末日」。但原子彈不會消失,即使銷毀了最後一顆核彈頭,製造原子彈的知識還會存在……

您不說話……而我一直在與您爭辯……我們是兩代人之間的辯論……您注意到了嗎?從原子技術的歷史來看,這不僅僅是軍事秘密,是詛咒,它還是我們的青春,我們的時代……甚至我們的宗教……但是現在?現在我有時還是認為,統治世界的另有其人,而我們與我們的大炮和太空飛船在一起,就像小孩子一樣。不過,我還沒有確定這一點……不確定……生活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我熱愛物理學,我曾經認為,除了物理學,我再不會去學別的,而現在,我想寫作。比如說,我會寫一個善良的人是不會喜歡科學的,小人物有自己的小問題。或者,幾個物理學家如何去改變世界,造成了新的獨裁,物理和數學的獨裁……我開闢了一種新的生活……

……做手術之前……我就知道我得了癌症……我以為,我還有一些屈指可數的日子,我不想死。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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