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悲情的讚賞孩子的合唱 大時代里無助的小生命

您別問了……我不想談……我不想談這些……(無奈地沉默)

不,我可以跟你談,如果你肯幫助我們,但是要明白……不要憐憫我,不要安慰我。求你了!不要!遭受這樣的痛苦,我不能不去思考,不能不反覆去思考。不可能!不可能!(談話被叫聲打斷)我們又進了特居區,又進了集中營……進了切爾諾貝利集中營……我們在集會上呼喊,舉著標語口號。報紙上寫道……切爾諾貝利毀掉了帝國,它把我們從一種生活中救了出來……從自殺式的功勛那裡救了出來……從可怕的想法那裡救了出來。現在我已經明白,功勛,這是一個詞,是國家造出來的一個詞……而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一無所有了。我就在這些詞語和這些人中長大,現在,一切都消失了,這樣的生活也消失了。還能堅守什麼?用什麼來拯救?遭受這樣的痛苦不能不去思考。(沉默)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再也無法感到快樂了……

他從那裡回來……又活了幾年,一直在說胡話……說這說那。我記得……

村子中間有一片紅色的水塘,鵝和鴨子在水塘邊上跑來跑去。

那些士兵小夥子都脫了衣服,躺在草地上曬太陽。「快起來!傻瓜,不然你們會死的!」他們卻對我們哈哈大笑。

許多人都開著自己的車子離開村子,但車子也被污染了。他們下令:「卸下來!」車子被拋到一個專門挖好的坑裡。人們站在那裡哭泣。到夜裡,他們又偷偷地把車子挖出來……

「尼娜,還好,我們已經有兩個孩子……」

醫生對我說:孩子的心臟比正常的大了1.5倍,腎臟大了1.5倍,肝臟大了1.5倍。

一天晚上,他說:「你不害怕我嗎?」他擔心他活不了多久了。

我沒有再細問。我理解他,我的心能夠聽到……我們心照不宣。我想說……經常是這樣……我一忍再忍,不想去碰這些東西。我痛恨回憶!我恨!(談話再次被叫聲打斷)那時候……那時候,我嫉妒那些英雄,在大變革的時代,在轉折時刻,他們參與了偉大事件。我們那時候就是這樣說的,就是這樣唱的。那些歌曲多好聽啊。(她唱起來)「小鷹……小鷹……」現在連歌詞也忘記了……展翅高飛……好像是這樣,對嗎?我們那些歌曲中的歌詞多美呀!我真想念啊!可惜,我不是出生在一九一七年,或者一九四一年……現在我的想法不一樣了:我不想靠歷史生活,不想生活在歷史中。我的小生命在歷史中渺小、無助。偉大的事件會擊碎一個小生命,連眼睛也不眨。(沉思)在我們身後留下的只有歷史……只有切爾諾貝利留下來……我的生活在哪裡?我的愛在哪裡?

他說了很多。我記得……

他看到鴿子、麻雀、鸛……鸛在田野上跑呀,跑呀,想要飛,但就是飛不起來。麻雀在地面上跳呀,跳呀,但就是跳不高,跳不出圍欄。

人們已經走了,他們的照片還留在家裡……

走過廢棄的村莊時,看到的景象就像童話故事中的一幅幅畫面:門前的台階上坐著一個老頭兒和一個老太婆,刺蝟在他們身旁竄來竄去。刺蝟太多了,多得就像一群小雞一樣。沒有人的村子裡靜悄悄的,就像在森林裡一樣,刺蝟一點兒也不害怕,都跑來找牛奶吃。還有狐狸,不知是誰把消息告訴了它們,所以它們也跑來了。還有駝鹿。一個小夥子見狀,大喊一聲:「我是獵人!」「你走吧!走吧!」老人揮著手,「不要去碰動物!我們已經結親了。現在是一家人了。」

他知道自己會死……要死了……他答應過,接下來的生活中也要充滿友情和愛情。他的撫恤金不夠我們生活,我在兩個地方工作掙錢。他說:「你把車子賣掉,它不是新的,但是還能賣幾個錢回來。你就待在家裡吧,我還能多看看你。」他邀請朋友們來……他的父母親在我們家裡住了好長一段時間……他理解了……他理解了那裡的生活,此前他什麼也不了解……

「尼娜,還好,我們已經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孩,一個男孩……」

我問了一個問題: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孩子?你在那裡都想了些什麼?」

「我見過一個男孩,他是在爆炸後兩個月出生的。我們給他起了名字,安東。但大家都叫他原子人。」

「你覺得……」

「那裡的一切都很可憐,哪怕是蚋子和麻雀。它們現在活著就好。蒼蠅在飛,黃蜂蜇人,蟑螂在爬……」

「你……」

「孩子畫切爾諾貝利……畫中的樹,根須向上生長,河水是紅的,或者黃的。他們畫著畫著就哭了。」

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告訴我,那裡的生活曾經是非常有趣,非常快樂的。他們會朗誦詩歌,彈著吉他唱歌。最好的工程師、科學家都來到這裡,都是莫斯科和列寧格勒的精英。他們在一起總是不著邊際地空談……普加喬娃為他們演出……在田野上……「如果你睡著,我會為你歌唱,孩子們,直到早晨。」她稱呼他們為英雄……他的朋友……是第一個死去的……他在女兒的婚禮上跳舞,說著逗人的笑話。他端起一個高腳杯,正要給大家祝賀,人就倒下了……我們的男人們……他們就像在戰爭中一樣死去,卻是在和平年代。我不想說了!我不想回憶……(閉上眼睛,輕輕搖頭)我不想說……他死了,太可怕了,就像在電影《黑森林》里……

「尼娜,還好,我們已經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孩,一個男孩。他們會……」

(繼續)

我想弄明白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淺淺地微笑)他的朋友向我求婚……我們在上大學的時候,他就很照顧我,後來他與我的一個朋友結婚,但很快就離婚了。他帶了一束鮮花來:「你會過上皇后一樣的生活。」他有一個商店,在城裡有一套漂亮的公寓,郊外還有自己的房子。我拒絕了……他很不高興:「已經過去五年了……你怎麼還沒有忘記自己的英雄?哈哈……你就和紀念碑生活吧!」(談話被叫聲打斷)我趕他走!趕他走!「你是個傻瓜!你就拿著教師工資活吧!就你那一百美元。」我就這樣活著……(鎮靜下來)切爾諾貝利填滿了我的生活,我的心靈也開擴了……它受了傷害……痛苦之後要說話,要一吐為快。我就是這樣做的……只有在我愛的時候,我會說這麼多話。現在……如果我不相信他在天上,我該怎麼活下去?

他在不停地說,我在回憶……(她在說,有些恍惚)

灰塵漫天……田裡的拖拉機。拿著乾草叉的女人。滴滴答答的輻射劑量儀……

人沒有了,時間還在前行……日子好長,好長,就像童年一樣……

葉子不能燒……葉子要埋掉……

遭受這樣的痛苦,我不能不去思考。(哭泣)我不需要那些熟悉的華麗詞語,甚至不需要發給他的勳章。它就撂在家裡的櫥櫃里……那是他留給我們的……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再也開心不起來了……

——尼娜·普羅霍羅夫娜·利特溫娜,清理人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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