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悲情的讚賞孩子的合唱 我們不知道,死亡竟如此美麗

最開始,主要問題是:誰應該對此負責?我們需要有一個承擔責任的人……

隨著對事故的了解逐漸加深,我們開始思考,該做什麼?如何拯救自己?現在,我們已經不再執著於那些想法了,因為事故影響的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好幾代人。現在我們開始回顧往昔,翻回去一頁,又一頁……

事情發生在周五到周六的那個夜裡……早上起來,誰也沒料到出事了。我送兒子去學校,丈夫去理髮。我丈夫出門沒多久,在我準備午飯的時候就回來了……他回來就說:「電站那裡出了火災。上面下了命令:不要關閉收音機。」我忘了說,我們家住在普里皮亞季鎮,就在反應堆附近。到現在我眼前彷彿還能看到那耀眼的紅光,從反應堆里發出的火光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色彩。那不是一般火災的顏色,而是一種很美麗的光。說不出的美麗,美極了,在電影里也沒有看到過類似的色彩,無法描述的美麗。那天晚上,人們都跑到陽台上,沒有陽台的人家,就跑到朋友家的陽台上。我們家在九層,看得最清楚。事故發生地離我們這裡只有三公里。人們還抱著孩子,對他們說:「看呀!要把這一切都記住!」這些人都在核電站工作……有工程師、工人,還有物理專家……都站在黑色的灰塵里……他們交談著,呼吸著,讚歎著……還有人開汽車,或騎自行車從幾十公里外的遠處跑來觀賞。我們根本不知道,死亡竟如此美麗。不過我要說,那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不是春天的那種氣味,不是秋天的氣味,也不是泥土的氣味,完全是另一種說不上來的氣味……讓我覺得喉嚨發癢,眼睛發癢,眼淚不由自主地流。我一夜沒睡,聽到樓上鄰居的腳步聲,他們也沒有睡。他們在拖什麼東西,不時傳來碰撞聲,也許是在打包行李。他們把窗戶封起來了。我覺得頭痛,就吃了葯。第二天早上,天剛剛亮,我向四周望去,當時就覺得不對勁——不是後來才發現,好像發生了什麼變化,一切都變了。早上八點,滿街都是戴著防毒面具的士兵。我們看到這些士兵和軍車時,心裡並沒有害怕,反倒是覺得鎮定了。軍隊肯定是來救援的,一切很快會恢複正常的。我們頭腦里沒有和平原子也會殺人的概念……那天夜裡整個城市都沒有人睡覺……人們在窗子後面笑著,播放著音樂。

午飯後,收音機里播放準備疏散的通知:三天之內撤離,他們會清洗這裡,並進行檢查。直到現在,我耳朵里還會響起廣播員的聲音:「疏散到最近的村莊去」,「不許帶家養寵物」,「在大門口集中」。還告訴孩子們要帶上課本。我丈夫還是把文件和我們的結婚照片一起放到了公文包里,而我只帶了一條紗巾,以防天氣變差……

從第一天起,我就覺得我們成了切爾諾貝利人,現在已經是到處被拒絕、被排斥的人了。我們害怕了。晚上,我們乘坐的大客車到了一個村莊。人們睡在學校和俱樂部的地板上,無處可去。一個女人邀請我們去她家:「到我家來吧,我把床鋪好,你們的孩子這樣真可憐。」而站在跟前的另一個女人卻把她拉到一旁,說:「你瘋了!他們都被污染了。」我們搬到莫吉廖夫後,兒子去上學,第一天就哭著跑回了家……他被安排同一個女孩坐一起,女孩不願意,說他是被輻射過的,同他坐在一起,她也會死的。兒子讀四年級,他是這個班裡唯一從切爾諾貝利來的孩子。同學們都怕他,管他叫「亮晶晶」「切爾諾貝利刺蝟」……我擔心,他的童年就這樣提前結束了。

我們離開普里皮亞季時,一列列軍車和裝甲車迎面而來,那場面讓人恐懼、困惑、害怕。但是我又感覺,眼前發生的一切與我無關,似乎是別人的事——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哭了。我要尋找食物和住所,還要抱著兒子,安慰他,但我內心甚至沒有一點兒想法,空空蕩蕩的。我經常有這種感覺:我是個旁觀者。我透過玻璃在觀察,看著別人……

我們到了基輔才領到第一筆錢,但什麼東西也買不到:成千上萬人背井離鄉,東西早就被買光了,吃光了。就在車站和大轎車上,許多人心臟病發作或中風。我媽媽救了我。在她漫長的一生中,曾幾次失去家園和辛苦積攢的財物。第一次是在三十年代的鎮壓時,她被奪走了一切:奶牛、馬匹和房屋。第二次是火災,她從火場中只救出了小小的我。「總會過去的,」她安慰我說,「我們會活下去。」

我還能想起……我們在公交車上,車上的人都在哭。一個坐在前排的男人大聲罵他的妻子:「哪裡有你這樣的傻瓜!別人都帶了有用的東西,我們就帶了三升的空罐頭瓶子。」因為妻子認為,既然坐公交車,就順路給她母親帶些空罐子,好裝腌制的食品。他們旁邊橫著好幾個鼓鼓囊囊的大網兜,一路上,我們好幾次被袋子絆倒。他們就這樣帶著這些空罐子到了基輔。

……我參加了教堂的唱詩班,在那裡讀福音書。因為只有來到教堂,人們才會談論永恒生命的話題。人們在那裡有說有笑,你在其他地方聽不到這些話,但這些話正是人們渴望聽到的。當我們疏散時,如果在路上遇到教堂,所有人都會去,無一例外,就連無神論者和共產黨員也不例外,都去了。

我常常做這樣的夢:陽光下,我和兒子走在普里皮亞季的街道上。現在,那裡已經是一座空城了。我們一路走來,看著玫瑰花——普里皮亞季有許多玫瑰花,還有巨形玫瑰花花壇。夢……我們的生活已經成為昨天的夢。我當時還年輕,兒子也小……我那麼愛他……

時間過去了,一切都變成了回憶。我好像又是一個旁觀者了……

——娜傑日達·彼得羅夫娜·維戈夫斯卡婭,普里皮亞季鎮疏散的居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