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被造者的花環人民的合唱 角色與情節之苦

人們寫了幾十本書……拍了許多電影,寫過無數評論。然而事件本身的嚴重性遠遠超過我們的理解,超過任何評論……

有一次,我聽別人說——也可能是我讀到的,說切爾諾貝利問題對於我們來說,首先是一個需要自我覺悟的問題。我贊同這個說法,它與我自己的感覺相符合。我一直在等待一個聰明人給我一個有說服力的解釋……分析……他們會如何解釋,如何矇騙我?或者再沒完沒了地重複那些口號:「市場!市場!自由市場!」而我們……我們身在沒有了切爾諾貝利的世界,生活中還是無法擺脫切爾諾貝利的影響。

而我,我的專業是導彈,是火箭燃料專家。我曾經在拜科努爾服役。我整天琢磨的就是「宇宙號」啊,「太空計畫」啊,這是我生活的主要內容。那是美好的時光!我獻給了藍天!獻給了北極!獻給了處女地!獻給了宇宙!全體蘇聯人民與加加林一起飛上了太空,脫離了地球……那是我們的一切!我至今還愛著他!最可愛的俄羅斯人!他那燦爛的微笑!甚至他那經過導演的死。夢想飛翔,飛翔,夢想自由的飛翔……夢想著脫離地球飛走……這是一段多麼美好的時光!因為家庭的原因我來到了白俄羅斯,一直到退役。當我來到這裡……沉浸在這片叫做切爾諾貝利的空間中,我的感覺變了。雖然我一直在與最現代的技術、與先進的空間技術在打交道,但這裡發生的事情超乎我的想像。這很難描述……很難想像……(思考)就在一秒鐘以前,我剛剛突然覺得我想明白了,但是它馬上讓我產生了哲學思考。你不要跟人們談論切爾諾貝利,無論和誰談,最後都會變成哲學範疇的討論。

不過,我還是把我的工作講給你聽吧。我們做了我們應該做的!我們要建立一個教堂……切爾諾貝利教堂,以供奉憐憫聖母。我們四處募捐,慰問病人和不久於世的人們。我們要書寫歷史,建立一座博物館。以前我有時候也在想,以我那樣的心態,不能再在這種地方工作了。我接到的第一項任務是:「這些錢,要分給三十五個家庭。三十五個寡婦家庭,她們的丈夫都死了。」她們的丈夫都是清理員。一定要公正分配。怎麼分才算公平?有一個寡婦,帶著生病的小女兒討生活;另一個寡婦有兩個孩子;第三個寡婦自己就生著病,房子還是租來的;還有一個女人,她有四個孩子。夜裡,我會突然醒過來,輾轉反側:「怎麼才能公正地分配呢?」我左思右想,算來算去……我想不出辦法,最後還是把錢平均分給了名單上每家人。而博物館,那是我的孩子。切爾諾貝利博物館。(沉默)有時我覺得,這裡不會是博物館,而是一座殯儀館。我簡直是在治喪委員會幹活!今天上午,我剛到,還沒有脫下外套,門就開了,一個婦女哭著衝進來,她不是在哭,而是在哀號:「你們把他的獎章和證書都拿走吧!把所有的撫恤金都拿走!把我的丈夫還給我!」她哭喊了好長時間。她把丈夫的獎章留下了,把那些證書也留下了。它們會被博物館收藏,陳列在玻璃柜子裡面……人們會在那裡看到這些展品……但是她的哭聲,除了我,誰也沒有聽到,只有我。擺放這些證書的時候,我會想起她的哭聲。

現在,雅羅舒克上校也要死了……他是放射化學家。曾經魁梧健壯的他,現在癱瘓在床。妻子給他翻身,就像翻枕頭一樣,拿著湯匙給他喂飯……他還有腎結石,必須進行碎石手術,可我們沒有錢為他支付手術費。我們是窮人,需要靠施捨生活。而國家的所為就像一個騙子一樣,它拋棄了這些人。等到他去世了,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一條街道、一座學校,或者一支部隊,但這些都要等到他死了以後……雅羅舒克上校,他走遍了隔離區,標出最嚴重的污染區,也就是說,他們徹底地利用了他,把他當作一個機器人。他也明白這一點,但他去了,他從核電站中心出發,一步一步走遍了放射半徑以內的所有地方。他帶著輻射劑量檢測儀,探索著「污點」,沿著「污點」的邊界移動,繪出了一張準確的地圖……

而那些在反應堆屋頂上工作的士兵呢?參加清理工作的軍事單位總共有二百一十個,也就是將近三十四萬名軍人。那些清理屋頂的士兵受害最為嚴重……派發給他們的只有鉛制圍裙,而輻射來自下面,他們下面沒有一點兒防護。他們穿的是普通的人造革靴子……他們每天要在屋頂工作一分半到兩分鐘……清理工作完成後,就讓他們就從軍隊退役,發給他們一份證書和獎金——一百盧布。於是,這些人就在我們祖國廣袤的土地上消失了。他們在反應堆頂上清理可燃物,以及反應堆的石墨、混凝土碎片和鋼筋,在二十至三十秒內裝滿小推車,再把這些「垃圾」從頂上倒掉。這樣的專用小車僅自重就達到四十公斤。你可以想像一下:穿著鉛圍裙,戴著面罩,推著這些小車狂奔。你能想像到嗎?在基輔的博物館裡展示有反應堆中石墨塊的蠟模,有軍帽大小,人們說,如果這是真的石墨,重量可以達到十六公斤,可見它的密度和重量之高。無線遙控機械手經常失靈,要麼就發生錯誤,執行相反的指令,因為它們的電路板在高輻射環境下一樣會遭受破壞。最可靠的「機器人」還是士兵——他們被戲稱為「綠色機器人」(因為軍裝制服是綠色的)。有三千六百名士兵曾在發生事故的反應堆頂部作業,他們夜晚就睡在地上。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講過,剛開始他們還把麥秸鋪在帳篷里的地上,而麥秸都是從反應堆附近的麥秸大垛上拿來的。

這些年輕人……他們現在正在死去,但他們明白,假如不是他們的話……他們都是特殊文化下培養出來的人,一種功勛文化。他們都是犧牲品。

在事故發生後,一度有發生核爆炸的危險,因為必須把反應堆底部的冷卻水排出,否則一旦鈾和石墨的熔融體落入底部,與水接觸,就會達到臨界值,導致爆炸,三百萬至五百萬噸TNT當量的爆炸。如果爆炸發生,不但基輔和明斯克將沒有生命存在,就連歐洲的絕大部分也將不會存在生命。你能想像嗎?!那是整個歐洲的大災難。所以,擺在人們面前的問題就是:誰潛入水中打開底部的排水閥門?他們許諾了汽車、公寓、別墅,還有全家人一生的贍養費,在士兵中尋找志願者。最後,他們找到了!幾個小夥子跳進水裡,多次下潛,打開了閥門。他們得到了七千盧布的獎金,而許諾的汽車和公寓卻被忘記了。是啊,士兵們潛水搶險不是為了別的,不是為了這些物質獎勵,他們對物質的要求並不高。我們這些年輕人不是那樣的人……不能只從表面去理解……(他激動起來)

這些人已經不在了……只在我們的博物館還留有他們的材料……還寫著他們的名字……但是,如果他們當初沒有這樣做呢?這些人的自我犧牲精神……無人可以相比……

我曾經與一個人爭論……他認為,這些行為反映了他們將生命的價值看得太低,是亞洲式的宿命論。一個犧牲自我的人,並沒有把自己看作一個獨特、不可重複的個體。他們渴望成為主角。此前,他們是一個個沒有台詞的人,不能說話的配角。沒有屬於他們的劇情,只是作為背景存在。後來,他們突然間成了主角,渴望人生意義。我們宣傳的是什麼?是我們的意識形態嗎?你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卻獲得了人生的意義。你的人生升華了,他們給了你一個角色!這樣的死亡很有價值,因為它換來了永恆,換來了你的永垂不朽。這就是這個人的觀點,他還給我舉出例子……但是我不贊同!絕不贊同!

我們是被當作士兵培養起來的,從小到大,他們就是這樣教育我們的。時刻處於動員狀態,時刻準備著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務。我高中畢業,想要去讀大學,我的父親震驚了:「我是一名職業軍人,而你要去穿西裝?祖國需要有人來保衛!」他因此好幾個月不肯和我說話,直到我遞交了報考軍校的申請。我的父親參加過戰爭,他已經去世了。他幾乎沒有任何物質財產,與他那一代人一樣。他去世後,什麼也沒有留下:房子、車子、土地……給我留下了什麼呢?一個軍用挎包,那是他在芬蘭戰爭前得到的,裡面是他的軍功章。還有一個塑料袋子,裡面是父親當年從前線寄回來的三百封信,那是母親從一九四一年開始一直保存著的。這就是父親留給我的全部遺產……在我看來,這是無價的財富!

現在您該明白我是怎麼看待我們的博物館了。那個骨灰罐里裝的是切爾諾貝利的土……只有一把土。還有礦工的頭盔,也是從那裡來的……農具也是從隔離區拿來的……這裡不會允許輻射劑量檢測員來。這裡的東西件件都會發光!但是這裡收藏的所有東西都是真的!沒有塑料模型。我們確信這一點:人們只會相信真實的東西。因為關於切爾諾貝利的謊言太多了,過去有,現在也有。有這樣一個說法:原子,不僅可以用于軍事與和平的目的,還會被個人所利用。於是,各種基金會和商業機構四處生長……

既然您在寫這樣的書,您一定要看看我們獨一無二的視頻資料,這是我們一點一滴收集起來的。您以為這是切爾諾貝利的紀錄片,錯了!他們不允許拍攝,攝像都是被禁止的。如果有人拍攝了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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