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被造者的花環人民的合唱 笛卡兒的哲學:和別人一起吃污染的麵包片,不用覺得尷尬

我生活在書堆里……我在大學教了二十年書……

科學院的學者……他們是這樣的人,為自己選擇了歷史,就在歷史中生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學術之中。理想……理想,當然……因為哲學在我們那個時代就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論文的題目都是這樣的:「論馬克思列寧主義在農業發展或處女地開發中的作用」。強調世界無產階級的領袖作用……總之,這裡不需要笛卡爾學派的思考。不過,我是幸運的……我大學時代的科研成果被送到莫斯科參加競賽,而且那裡發了話:「不要打擾這個年輕人,讓他去寫作。」而我寫了那個想從理性思維的角度來解釋《聖經》的法國宗教哲學家馬勒伯朗士。十八世紀是一個啟蒙時代,崇信理性的時代,相信我們能夠解釋世界,就像我現在理解的……我是走運的……我沒有落到打掉牙齒的機器里……沒有落到混凝土攪拌機里……奇蹟!在那之前,他們多次警告過我:對於大學生的科研著作來說,馬勒伯朗士也許是有趣的研究對象。但是對於論文是必須思考題目的,這是嚴肅的。我們要把你留在馬克思列寧主義哲學教研室做研究人員……放在從前,你是要移民國外的……你應該明白……

戈爾巴喬夫的改革開始了……我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人們的表情立即開始改變了,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突然又冒出來另一些表情。生活發生了一些變化,他們會看著對方微笑了,感覺整個社會有了生機。有些事情發生了變化。我現在還感到驚訝,變化的速度竟然會這麼快。而我……總算把自己從笛卡兒生活中拔了出來。我不再讀哲學,看起了最新的報紙和雜誌,焦急地等待著改革後的每一期《火星》雜誌。一大早,人們就在「中央報刊零售」報刊亭前排起長隊,這是以前從來看不到的現象,也是人們從來不敢相信的現象。信息像雪崩一般接踵而來……半個世紀以來保存在專門檔案館的列寧政治遺囑公布了。索爾仁尼琴的書出現在書架上,緊接其後又有了沙拉莫夫、布哈林……就是不久之前,藏有這些書還是要被逮捕,會被判刑的。他們還解除了薩哈羅夫院士的流放。蘇聯最高蘇維埃會議第一次在電視上播放。整個國家,屏息靜氣坐在屏幕前面……我們說啊,說啊……大家在廚房裡大聲地談論著那些不久前還要輕聲耳語的話題。我們多少代人都是在廚房裡說話!全都一去不復返了!全部蘇聯歷史……就是這七十年多一點兒的時間啊……現在所有人都去參加集會,參加遊行。可以贊成,也可以投票反對。我記得,一個歷史學家出現在電視上……他帶來一張斯大林時代的勞改營分布圖……整個西伯利亞在紅旗中燃燒。我們知道了庫羅帕特森林慘案 的真相。令人震撼!多麼麻木的社會!白俄羅斯的庫羅帕特,一九三七年的烈士墓。那裡埋葬著數萬白俄羅斯人、俄羅斯人、波蘭人、立陶宛人……兩米深的壕溝中,堆著兩三層屍體。這裡本來離明斯克很遠,後來劃入了市區,通了電車。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這裡長成了一片新森林,栽種的松樹長高了,城裡的人什麼也沒有去懷疑,「五一」假日在這裡舉行野外活動,冬天在這裡滑雪。挖掘工作開始了……當局……當局在說謊,竭力為自己開脫。一到夜裡,警察就去把挖開的墓穴填平,白天,人們接著再去開挖。我看到過紀錄片的鏡頭:一排排擦掉了泥土的頭骨……每個頭骨後面都有一個孔……

當然,我們現在就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場革命之中,一場新的歷史下的革命……

我沒有脫離我們談話的主題……你別擔心……我想記住我們切爾諾貝利發生的那些事情。因為它們會一起留在歷史上——社會主義崩潰和切爾諾貝利災難,它們永遠相伴。切爾諾貝利加速了蘇聯的崩潰,切爾諾貝利炸毀了整個帝國。

而政策就是對我們制定的……

五月四日……事故之後第九天戈爾巴喬夫才出面講話,實在是怯懦。手忙腳亂。就像一九四一年戰爭剛開始的日子裡,報紙上說這是敵人的陰謀和西方的歇斯底里,這是反蘇活動和我們的敵人散布的挑釁性謠言。都是來自國外的謠言。我記得,在那些日子裡,我們惶恐不安,幾乎一個月的時間裡每個人都在盼望,政府最終對我們宣布: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我們的科學家……我們英勇的消防隊員和士兵……再次征服了災難,贏得了空前的勝利。宇宙之火被他們趕進了試管,恐懼沒有出現,我們永遠不會允許它出現。這一點確信無疑……是的!我現在理解了……我們的意識無法與和平的原子能聯繫在一起,與學校的教科書,與讀過的書籍聯繫在一起……在我們的概念里,世界的圖景是這樣的:軍事的原子能,那是廣島和長崎上空不祥的蘑菇雲,人們在瞬間就化成灰燼;而和平的原子能,那是無害的電燈泡。我們頭腦里的和平就像是一幅兒童畫。我們渾渾噩噩地活著。不只是我們這些人,整個人類在切爾諾貝利之後都變得更加聰明、成熟了,進入了另一個年齡段。

在最初的日子裡,人們這樣議論:

「核反應堆在燃燒。但是在一個好遠的地方,在烏克蘭。」

「我在報紙上看到,軍事裝備在往那裡去,還有軍隊。我們會勝利的!」

「白俄羅斯沒有核電站。我們沒事。」

我第一次進入隔離區……

我在車上想像,那裡可能完全被灰白色的灰塵所覆蓋,或者滿是黑色的煙塵,就像卡爾·布留洛夫的《龐貝城的末日》里的畫面。而等我到達目的地,才發現那裡太美了,真是美不勝收!鮮花盛開的草原,春天嫩綠色的森林。在我最愛的這個季節,一切都生機盎然……萬物在茁壯生長和歌唱……最讓我驚嘆的是美麗和恐懼的結合。恐懼不再與美麗分開,美麗不再與恐懼分開。一切都顛倒了……我眼前的景色帶有了一種與死亡有關的陌生感覺。

我們組成一個小組前往隔離區……但沒有一個人走過來打招呼。我們是一個白俄羅斯反對派議員小組。臨時組合!就是一個臨時組合!大家都在動搖。地方行政機關的人見面也不夠友好:「你們有什麼解決辦法嗎?你們還有攪動人心的權利嗎?要提什麼問題?有誰還會委託你們呢?」他們借口收到上面的指示:「不要挑動恐慌。等待指示。」意思是,你們要留意,別恐嚇群眾,我們還要完成上級的任務,穀物和肉類的生產任務。他們擔心的不是人們的健康,而是生產計畫。國家的計畫,聯盟的計畫……怕的是上級領導。而那些上級怕的是鏈條上更高的上級,直到總書記。一個高高在上的人決定一切。權力的金字塔就是這樣建造的,領導就是國王。「這裡的一切都被污染了。」我們解釋說,「你們生產的所有食品都不能吃了。」「你們這是挑動生事。你們要停止敵視宣傳。我們要打電話……打報告……」他們打了電話,應該也打了報告……

馬林諾夫卡村。每平方米五十九居里。

我們去了學校:

「生活好嗎?」

「人們都嚇壞了,當然了。他們安慰我們:只需要清洗屋頂、用薄膜蓋住水井、鋪上瀝青路面就行了。活下去是沒問題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貓一直在抓癢,而馬的鼻涕一直流到地上。」

學校的班主任老師請我們去她家吃午飯。她兩個月前才辦了喬遷新居的聚會。白俄羅斯語管這叫「進家」,就是說,人們才剛剛走進新房。房子旁邊是一座氣派的穀倉,還有地窖。這樣的所謂富農家產,當年可是要被沒收的。令人喜愛,令人嫉妒。

「可是,你住不了多久就要離開這裡的。」

「我絕對不會走的!我們花費了這麼多力氣。」

「你來看看輻射劑量計……」

「他們都來了……那些科學家,媽的!就不想讓人安安靜靜生活!」主人一揮手,就騎上馬去草原了。連一句「再見」也沒有說。

丘加努村……每平方米一百五十居里。

婦女在自家的菜園裡幹活,孩子們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男人們在村子那頭還在修的壁框下面修整圓木。我們把車子停在他們旁邊。他們圍過來,找我們要香煙抽。

「首都那裡怎麼樣?有伏特加嗎?我們這裡沒有賣的了。他在賣自家的燒酒。戈爾巴喬夫本人不喝酒,還不讓我們喝。」

「哈——哈——哈!這麼說來,議員們……我們這裡抽煙也要被禁了。」

「小夥子們,」我們給他們解釋說,「你們很快就要被疏散,離開這裡了。這是劑量檢測計……你們來看:這裡的放射性,就我們所在的地方,超過允許值的一百倍。」

「去你的……哈——哈——哈!誰信你的什麼劑量檢測計!你走吧,我們還得留在這裡。讓劑量計見鬼去吧!」

我看過幾次電影《泰坦尼克號》,它讓我想起了我親眼看到的那些東西,它們彷彿一直就在我眼前……我經歷了切爾諾貝利早期那些日子……那一切都像是《泰坦尼克號》,尤其是人們的行為,他們和電影里的人是完全一樣的心理。我了解過,甚至比較過……巨輪的底部已經破了洞,海水淹沒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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