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被造者的花環人民的合唱 兩種聲音——男人的和女人

尼娜·康斯坦丁諾夫娜和尼古拉·普羅霍羅維奇·扎爾科夫教師一家。他是勞動學教師,她教文學。

她:

我就這樣經常想到死亡的事,我不想再看它。您聽過孩子們談論死亡嗎?

我就聽過……他們上七年級的時候,就已經在爭論和討論了:死亡這事可怕不可怕?如果以前小孩們感興趣的是他們是怎麼生出來的,孩子是從哪兒來的;那麼,他們現在擔心的就是:核戰爭之後會發生什麼。他們已經不再喜歡經典文學,我可以背誦普希金的作品,看到的卻是他們一雙雙冷漠、躲閃、空洞的眼睛……他們身處的已經是另一個世界……他們讀科幻小說,這個吸引他們,在那裡人脫離了地球,使用太空時間,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他們不會像成年人那樣恐懼死亡,比如我,死亡反而像某種奇妙的東西令他們激動不已……

我在思考……我常想起這個問題……周遭的死亡讓我想了很多。我教孩子們俄羅斯文學,但他們不像十年前的孩子。這些孩子總是會看到那些熟悉的人,房屋和樹木……看著一切都被埋葬……這些孩子排隊的時候,會昏厥倒地,他們站上十五到二十分鐘,就會流鼻血。沒有什麼事令他們驚奇,也沒有什麼事讓他們高興。他們總是萎靡不振,疲憊不堪,面色蒼白、灰暗。他們不玩耍也不嬉鬧。假如他們打架或者不小心打破了窗戶,老師們反而會覺得慶幸。更不會責罵他們,因為他們的表現並不像孩子。他們就這樣慢慢長大。你在課堂上讓他們重複什麼,他們也做不到,甚至你說一個句子,讓他跟著念他都記不住。「你在聽課嗎?你在想什麼呢?」你去扯他。我一直在想……我想了很多……就像在玻璃上用水畫畫,只有我知道我畫的是什麼,別人誰也看不見,誰也猜不到……誰也不能想像……

我們的生活只圍繞著一件事旋轉,那就是切爾諾貝利……當時你在哪兒,你住得離反應堆多遠?你看見什麼了?誰死了?誰走了?去了哪裡?我記得頭幾個月餐廳又熱鬧起來,晚會又喧鬧起來:「人就這麼一輩子」,「要死就死在音樂里」。士兵和軍官也來了。如今,切爾諾貝利不留我們了……年輕的孕婦突然死去,沒有診斷,就連解剖學家的診斷也沒有。小女孩上了吊……五年級的女生……死得不明不白。父母都瘋了。萬事只有一個說法——切爾諾貝利,不管出了什麼事,大家都說是切爾諾貝利。有人指責我們說:「你們生病是因為害怕,因為恐懼,這是輻射恐懼症。」但是為什麼小孩子也會生病和死去呢?他們不知道恐懼,他們還不懂呢。

我記得那些天……咽喉灼痛,難受,全身都難受。「您神經過敏,」醫生說,「您現在神經過敏,是因為切爾諾貝利出事了。」什麼神經過敏啊!全身都在痛啊!我渾身沒勁。我和丈夫彼此羞於承認,但是我們的雙腿都開始發麻。身邊的人都在抱怨,所有人……你走在路上,似乎突然就會倒下,倒下就會睡著。學生趴在課桌上,上課的時候睡覺。所有人都變得很不快樂,面色陰鬱,一整天你也見不到一張和善的臉,誰都不笑。孩子們從早八點到晚九點都待在學校,嚴禁上街玩耍。學校給學生們發了校服:女孩們是裙子和短衫,男孩們是西服套裝,可是他們穿著這身衣服回家後,在哪裡還穿過這身衣服,我們就不得而知了。按照學校發的「注意事項」,媽媽們應該每天洗衣服,讓孩子從頭到腳乾乾淨淨地上學。但是,首先,校服只發了一套,比如一件短衫和一條裙子,換洗的沒給;其次,媽媽們忙於家里的活兒——雞、牛、小豬仔,她們根本不知道這些東西應該天天洗。對她們來說,髒東西就是墨水、泥土、油點,而不是某種具有半衰期的放射性同位素。我試著給學生家長解釋,可在他們看來,我就像非洲部落來的巫師一樣,難以理解。「輻射是什麼?它聽不見也看不見……我們的錢不夠,總是捉襟見肘。沒等到發工資就不夠用了,發工資之前三天,我們只能靠牛奶和土豆過日子。」媽媽擺擺手。可牛奶不能喝,土豆也不能吃。商店進了中國的肉罐頭和蕎麥,可是拿什麼買呢?喪葬費——就是對我們還住在這裡的補償,但沒幾個錢,只夠買兩聽罐頭……我們寄望於有文化的人,寄望於特定日常文化的規則。但是它並不存在!我們沒有可以遵守規則的人民。除此之外,給每個人解釋人體貝克和倫琴的區別也並不容易。還有小劑量理論……

在我看來……這隻能用我們的宿命論來解釋,如此這般的、微不足道的宿命論。比如說菜園子里第一年長出來的東西都不能吃,可人們還是照吃不誤,還會儲藏起來。這些菜都長勢極好!你試著告訴他們黃瓜不能吃……還有西紅柿也不能吃。他們說:什麼叫不能吃?味道正常啊。他吃了,肚子也不疼,在黑暗中也不會「發光」……我們的鄰居那年鋪了用當地產的木材製造的地板,他們測過了,輻射超過標準一百倍。但誰也沒有拆掉地板,他們就這樣過日子。他們說,一切都會解決,順其自然,總會好起來的,不需要他們摻和。開始還有人還將某些食品送交輻射檢測員,一檢測,超標好幾十倍。後來他們就不送檢了。「眼不見為凈。去他的吧,都是科學家編的!」一切照舊:翻地、下種、收穫……儘管發生了不可思議的災難,可是人們該怎麼活還怎麼活。對他們來說,不能吃自家菜園子里的黃瓜比切爾諾貝利事件還要嚴重。孩子們整個夏天都關在學校里,軍人用特殊的「洗衣粉」清洗學校,還鏟走了學校四周的表層土……可秋天呢?秋天學校就打發學生去收紅菜頭,還把綜合技術學校的學生帶到田裡去。所有人都被轟過去了。切爾諾貝利並不那麼可怕,比不上田裡那些沒收穫的土豆……

這是誰的過錯?呵呵,除了我們自己,還能是誰的錯?

我們從前沒有在意自己身邊的世界,它就像天空,就像空氣,就像某人將它永遠賜予我們的,它不依賴我們而存在,並且將永遠存在下去。我以前喜歡躺在樹林里的草地上仰望天空,我覺得太美好了,太愜意了,舒服得都忘記了自己叫什麼。可現在呢?樹林依然美麗,長滿藍莓,可是誰也不會採摘。秋天的樹林里,難得聽到人聲。恐怖滲入內心,進入了潛意識層面……現在我們只有電視和書籍,還有想像……孩子們在房子里長大,沒有森林與河流……只能隔窗而望。這完全是另外一群孩子。我走近他們,念起普希金的詩:「憂鬱的季節。迷人的眼神……」這是永恆的經典。我偶爾會有褻瀆的想法:我們的文化突然變成了一隻裝著舊手稿的箱子。而所有這一切,都是我所愛的……

他:

出現了另一種敵人……敵人在我們面前換了一種面目……

我們受過軍事教育,都有軍事思維。我們學會了防範和清理核彈打擊,我們應該能夠對付化學戰、生物戰以及核戰爭。但是我們沒學過怎麼將放射性核素從身體里去除,我們清理不掉銫和鍶……切爾諾貝利與戰爭無法類比,這麼比不準確,可大家都在類比。我小時候經歷過列寧格勒圍困,那沒法跟這類比。我們在那裡就像生活在前線,子彈在不停地掃射。還有饑荒,連續幾年的饑荒,那時人已經淪落到只剩動物本能,無異於禽獸。可是這裡呢,請便吧,走出去,院子里萬物生長!生長!田野里什麼都沒有改變,樹林里也是一樣。兩者無法相比!但是我想說的,是另外一個問題……我想不起來了……啊,對了……敵軍開始掃射的時候,老天開恩!你可不是在將來的某個時候死去,而是現在就死,當場就死。冬季的列寧格勒,人們焚燒傢具取暖,我們把家裡的所有木製品都燒了,書也都燒了,我記得,甚至把舊衣服也拿來生火了。有的人走在街上,就地坐了下來。你第二天出去,看到他還坐著,那就說明他凍死了,他就在那裡坐一星期甚至坐到春天,坐到天暖和了。誰也不能將他從冰上搬開。要是誰在街上跌倒,偶爾還會有人走過來幫忙。多數時候人們都是擦身而過,或者擦身爬過。我記得,人們不是在走,而是在爬,他們是在那裡非常緩慢地移動。沒有什麼事能和這相比!

反應堆爆炸的時候,媽媽……我媽媽還和我們住在一起,她常說:「兒子,咱們經歷了最可怕的事情。我們經歷了圍困,不可能有更可怕的事情了。」她就是這麼認為的……

我們做好了戰爭準備,包括發生核戰爭的準備,我們修建了核彈避難所。我們想像躲避彈片那樣躲避原子,但它無所不在……在麵包里,在鹽里……我們呼吸輻射,我們吃著輻射……飢餓的時候你可能吃不到麵包和鹽,但你還可以吃其他東西,甚至水煮皮帶,就算不吃,聞聞也覺得飽——我可以理解這些。可是這個我不理解:所有的東西都有毒……我們該怎麼活?搞清楚狀況很重要。頭幾個月人們還很恐懼,特別是醫生和教師,簡而言之,就是知識分子,有學問的人,他們丟下了所有家當,落荒而逃。後來他們遭到恫嚇,不準離開。這是軍紀。黨證放在了桌上。我想弄明白……這一切是誰的錯?我們該如何在這裡生活?我們應該知道:這是誰的錯?他是誰?是科學家、電站的工作人員,還是我們自己,或我們看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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