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被造者的花環人民的合唱 看到耶穌倒下就牙疼的證人

我那時正在想別的事……您大概會覺得奇怪……那時候我正要和妻子離婚……

突然有人來了,發了通知書,還說,車子已經在下面等著了。就像是特別的「沃倫諾克」 ,就像一九三七年……夜裡把人帶走。從床上,從暖和的被窩裡。後來就不用這種方式了,因為妻子們不開門或者就扯謊,說丈夫們在出差,在度假,在鄉下父母家。他們想發通知書,但她們不接。於是他們開始在班上,在街上,午飯時間在工廠的食堂抓人。就像一九三七年……

當時,妻子背叛了我,別的事情都已經不重要了。我坐進「沃倫諾克」……帶我的兩個人身穿便裝,但一副軍人做派,他們走在旁邊,顯然是怕我逃跑。我坐進汽車裡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想起了美國登月宇航員,其中一個後來當了神甫,另一個似乎發了瘋?我看過報道,說他們似乎在哪裡看到了城市的殘骸,某種人類的痕迹。我的記憶中掠過報紙上的片段:我們的核電站絕對安全,可以建在紅場上,建在克里姆林宮旁邊,比茶炊還安全。它們就像繁星,我們用它們「點亮」整個地球。可是妻子離我而去……我滿腦子都是這個……我好幾次想自殺,吞下藥片不想醒來。我們上的是同一個幼兒園,在同一所學校上學……在同一所大學……(沉默,抽煙)

我這麼跟您說吧……對作家而言,那裡沒什麼英雄事迹可寫。我曾有過這樣的想法:現在又不是在打仗,為什麼別人跟我老婆睡覺的時候,我就得去冒險?為什麼是我,而不是他?坦白地說,我在那裡沒見過英雄。我見過不要命的瘋子,但那全是爭強好勝,一點兒用也沒有。我也得到了獎狀和感謝信……但這是因為我不怕死……我無所謂!這甚至是一條出路。還會得到厚葬……國家出錢……

在那裡就像置身奇幻世界,是世界末日和石器時代的結合。我的內心赤裸裸的,對一切都十分敏感……我們搭帳篷住在距反應堆二十公里的樹林里,就像在打游擊。這群「游擊隊員」是一些臨時召集起來參加軍訓的人,年齡從二十五歲到四十歲,很多人受過高等教育或中等職業技術教育,而我,我是一個歷史教師。沒發衝鋒槍,卻給我們發了鐵鍬。我們要掩埋垃圾場和菜園子。村裡的女人盯著我們看,在胸前劃十字。烈日灼人,我們卻戴著手套、防毒面具,穿著防護服,活像外星人……我們像魔鬼一樣來到他們的菜園子里。他們不理解,我們為什麼要挖掉他們的田壟,拔掉他們的大蒜和捲心菜。那些不就是大蒜和捲心菜嗎?婆娘們一邊畫十字,一邊大聲問:「兵娃子,怎麼回事啊,世界末日了嗎?」

農舍里爐火正旺,燉著肥豬膘。你用輻射測量儀一量:那不是爐子,而是一座小反應堆。「請坐吧,孩子們,坐到桌前來吧,」他們招呼我們,我們只能謝絕。他們又說:「我們還有二兩酒的,請坐吧,說說話。」說什麼呢?消防員在反應堆踩著軟化了的燃料,它們在發光,可他們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們又上哪裡去知道?

我們是以班為單位走過去的,一個班只有一台輻射劑量檢測儀。但是不同的位置輻射強度不同:我們中有人在兩倫琴的地方工作,另一些人在十倫琴的地方。一方面,我們像囚徒一樣沒有權利;另一方面,我們又很害怕,很疑惑。但我不害怕,我只是冷眼旁觀……

專家小組坐直升飛機來了。他們穿著特製的橡膠服裝,高筒靴,戴著防護眼鏡,像宇航員……一位農婦走到一個人跟前:「你是誰?」「我是專家。」「呵呵,你是專家啊!看看你包成什麼樣了,還戴著面具。可我們呢?」她舉著棍子追他。我腦海里不止一次閃過這樣的念頭,有朝一日學者都會被一網打盡,就像中世紀巫醫被人抓去溺死一樣,要不就是架在火堆上燒死。

我見過一個人,人們當著他的面埋了他的房子……(站起身,走向窗口)只剩下一個土堆……露著大椽子。我們填了井,毀掉了園子……(沉默)我們掩埋了土地……把它切成碎塊,裹在大塑料布里……我跟您說過的,什麼英雄事迹也沒有……

我們晚上很晚才回來,因為一天要工作十二個小時。也沒有休息日,休息只能在半夜。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裝甲車裡,看到有個人走在空落落的村子裡,開近了一看,原來是個肩上扛著地毯的年輕人,不遠處還停著一輛「日古利」轎車……我們停了車。他的後備廂里塞滿電視機和揪下來的電話。裝甲車掉過頭一撞,「日古利」就像罐頭瓶一樣被擠扁了。所有人都沒說話……

我們埋葬了樹林……把樹榦鋸成一米半長短的木樁,用塑料薄膜包上,拋入掩埋坑。晚上我睡不著,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在扭動、翻滾……像是一種動物……在地球的生物圈中,有甲蟲、蜘蛛、蚯蚓……我一個也不認識,也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就知道是甲蟲、蜘蛛、蚯蚓。它們有大有小,有黃有黑,顏色各異。我讀過一位詩人的詩,說動物是另一種人類。我殺了它們,有數十,數百,數千隻,我甚至不知道它們叫什麼。我毀掉了它們的家園,它們的秘密。我們埋呀,埋呀……

我喜歡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 ,他寫過一則關於拉撒路的寓言。他望了一眼不該看的魔鬼,結果他就成了一個陌生人,他再也不能成為人群中的自己人了,雖然是基督讓他復活的……

也許,這就足夠了?我知道,你們沒有去過,所以總是好奇。有一種切爾諾貝利在明斯克,另一種在隔離區,第三種則在歐洲的某個地方。隔離區內的漠然令人震驚,人們就是那樣談論著災難。我們在一片死寂的村裡遇見一個鰥居的老頭。我問他:「你不害怕嗎?」他回答說:「有什麼可怕的?」人不能總沉浸在恐懼中,不能這樣,過一段時間,就要開始普通人的生活……正常的生活……男人喝伏特加、打牌、追女人,很多人談著錢。但是人們不是為了錢而在那裡工作,很少有人是為了錢。工作只是工作而已。讓他們去工作,他們就去工作,問也不問。他們會幻想著升職,會幹點兒偷奸耍滑、順手牽羊的事,希望得到承諾中的優惠:不用排隊就能得到住房,搬出簡易房,安頓孩子上幼兒園,買汽車。我們中有個人膽怯了,害怕走出帳篷,還穿著自己縫製的橡膠衣睡覺。膽小鬼!他被開除出黨時喊道:「我要活命!」什麼人都有……我在那裡還見過一些自願來的女人。但她們遭到了拒絕,他們對她們解釋說,這裡需要的是司機、鉗工、消防員,可她們還是來了。什麼人都有……有成千的志願者,大學生志願者分隊和用特殊的「沃倫諾克」送來整晚看守預備役的人。人們為災區捐助物資,匯款給受難者基金會,數百人無償捐獻血液和骨髓……但在那個時候,什麼都可以用一瓶伏特加買到。獎狀、假條……一位集體農莊主席給輻射檢測專家分隊送來一箱伏特加,希望不要把他的村子寫進疏散名單里;另一位也送來了一箱伏特加,想讓他的農莊遷走,因為有人已經承諾給他一套明斯克的三居室住房。沒有人相信輻射測量結果。這是司空見慣的俄羅斯式的混亂。我們就這樣生活……某件物品被註銷了,實則是被賣掉了……一方面,這些事情很讓人厭惡;另一方面……他媽的,你們都去死吧!

上面派來了大學生,讓他們拔田裡的野濱藜,割麥秸。其中有幾對小兩口,年紀輕得很,他們走路還牽手呢。這可不應該讓我們看見。這些地方那麼漂亮!那麼壯美!正是因為它漂亮,這就更可怕了。他們應該馬上從這兒離開,像兇手那樣逃跑,像罪犯那樣逃跑。

每天我們會收到報紙。我只看標題:「切爾諾貝利——建功之地」,「反應堆被戰勝了」,「生活還在繼續」。我們有副政委,他組織了政治學習。他們告訴我們,我們會取得勝利。戰勝誰?原子,物理,還是宇宙?對我們而言,勝利不是事件,而是過程。生活就是鬥爭。這就是我們酷愛洪水、火災、地震的原因,我們需要一個用武之地,以便「表現勇敢精神和英雄主義」,以便對著旗幟宣誓。副政委讀了報紙上「關於高度的覺悟和精準的組織性」的簡訊,上面說災難僅四天後,紅旗就已經飄揚在四號反應堆的上空了。但反應堆一直在燃燒,幾個月後高強度輻射便吞噬了紅旗。之後旗幟重新豎起,再後來又是新的……他們把舊旗子撕碎了留作紀念,塞進呢子大衣里貼著心臟的地方,然後送回家……驕傲地拿給孩子看……再把它埋起來……英雄主義的瘋狂!可我也是這樣的人……我也好不到哪兒去,我想像著士兵登上反應堆的屋頂……那些抱定必死信念的人。可是他們心中充滿了情感……第一是責任感,第二是愛國之情。試問,這是「蘇聯教」嗎?那時候如果交到我手裡一面旗幟,我也會爬上去。為什麼?我說不上來。當然,這也不是我當時不怕死的唯一原因……老婆甚至沒給我寄過信。半年沒有一封信……(他停下了)

您想聽個笑話嗎?有個犯人越獄了,藏在距離反應堆三十公里的區域內。他被抓住了,帶到輻射檢測員那裡。檢測儀的指示燈爆閃,結果他既不能回監牢,也不能去醫院,更不能見人了。(笑)我們那裡喜歡幽默,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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