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死者的大地士兵的合唱 人在惡中敏銳異常,而在一本正經的愛情表述中,又是那樣簡單淳樸

我想逃離這個世界……一開始我習慣了車站,車站讓人喜歡,那裡人很多,而我是其中之一,沒人注意我。後來在報紙上看到這裡的情況,就來到了這裡。這裡讓人心情舒暢。我真想說,這裡就是天堂。沒有人,只有一些動物。我就生活在野獸和鳥類之中。我孤單嗎?

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生活……你不用問了……在書中讀到了什麼——我記得,別人說過什麼——我記得,而自己的生活——我忘記了。那時,我還年輕……我有罪孽……但沒有一種罪孽,上帝不會因為你真誠的悔悟而饒恕。人是不公正的,上帝卻有著極大的忍耐與無限的憐憫……

但是……為什麼?沒有答案。人不會幸福,不應該幸福。上帝看到孤單的亞當,於是把夏娃給了他,這是為了幸福,而不是罪孽。但人沒有得到幸福。我不喜歡黃昏和黑夜,就像現在這樣,從光明到黑夜的轉換……我無法理解,從前我在哪裡……我在哪裡生活……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活著,或無法活著,都無關緊要。人如草芥,開花,乾枯,再到焚毀。我喜歡思考……你在這裡可能被野獸咬死,或者凍死,或者因思考而死,都一樣。方圓幾十公里內沒有一個人。人們通過齋戒和祈禱來驅趕惡魔。齋戒是為了肉體,祈禱是為了靈魂。但我從來沒有感到孤單,有信仰的人是不會孤單的。於是,我走到村子裡……以前可以找到通心粉、麵粉、植物油和罐頭。現在我去墓地,那裡會有留給死者的食物和飲料。他們已經用不著這些食物了,也不會介意我的行為……地上有野生的玉米,森林裡還有蘑菇、漿果。這裡很自在。我讀了許多書。

打開《聖經》……約翰的啟示錄:「就有燒著的大星,好像火把從天上落下來,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眾水的泉源上。這星名叫茵陳。眾水的三分之一變為茵陳,因水變苦,就死了許多人……」(啟示錄,8:10)

理解這一預言……一切早已預言,都在《聖經》中寫著,是我們不會閱讀,我們不夠聰慧。茵陳在烏克蘭語中就是「切爾諾貝利」。這裡給了我們啟示。但是人自以為是……愛慕虛榮……人是渺小的……

我在謝爾蓋·布爾加科夫神父的書里看到……「上帝創造了世界,世界一定是完美的。」需要的是「勇氣與忍耐,直到歷史的終點」。而另一個人,我不記得名字,只記住了他的思想:「惡並非本質,而是善的喪失,就像黑暗不是別的,而是光明的缺失。」你要在這裡找書,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你找不到空水罐,勺子或者叉子,但到處都是書。前些時候,我找到了一大本普希金的集子……「死亡在我看來十分可親。」我記得這一句。只是「死亡在我看來」……我現在孤身一人。我也想過死亡。我喜歡思考……沉默有助於思考……人就生活在死亡之中,卻並不明白死亡是什麼。我在這裡很孤單……昨天我把母狼和它的幼崽趕出了學校,它們也在那裡生活。

我的問題是:文字描述的世界真實嗎?文字阻隔了人與人的靈魂……所以……

鳥類、樹木、螞蟻,都比以前離我更近。以前,我不知道有這樣的感覺。我不是在推測。我讀過某人寫的:「宇宙在我們之上,宇宙在我們之下。」我一樣也想到過。人是可怕的,也是奇怪的……現在我不想殺任何活物。我會釣魚,我有一根魚竿。所以……我不會射殺野獸,也不會設陷阱……我最喜歡的人物梅什金公爵說:「看到樹木,你不快樂嗎?」所以……我喜歡思考。人們經常抱怨,而不去思考……

如何看待惡?當然,惡讓人激憤……罪孽不是一種物質,但你必須承認它是真實存在的。有人說:在我們之上有更高的世界,頂層是七層天,在我們之下也有一個世界。就拿鳥類或者別的動物來說……我們不可能理解它們,它們是為了自己而生活,不是為了別人。所以……現在周圍的一切,一句話……

所有四條腿走路的動物,眼睛都是朝下看著地面,而人則雙腳站在地上,把手臂和頭向天揚起,向上帝祈禱……老太太在教堂祈禱:「赦免我們的罪吧!」但是無論科學家、工程師或軍人都不承認自己有罪。他們想:「我沒有什麼好懺悔的,我為什麼要懺悔?」所以……

我在祈禱……我在為自己祈禱……主啊,我在呼喚你,聽我說!人在惡中敏銳異常,而在一本正經的愛情表述中,他又是那樣簡單淳樸。即使哲學家的語言也只能就他們的感受,近似地表達出思想。完全符合心靈的話語,只在祈禱中,在祈禱的念頭中。這是我切身的感覺。主啊,我在呼喚你,聽我說!

而人也一樣……

我害怕人,但也想見到人,想見到好人。這裡有強盜在生活,在藏匿,也有我這樣的人,殉道者。

你問我叫什麼名字?我沒有護照。警察把我帶走……打我:「你在這兒瞎跑什麼?」「我沒瞎跑,我在懺悔。」他們打得更狠了,還打我的頭……所以你就這麼寫吧:「上帝的僕人尼古拉……已是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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