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恐懼……
第一個恐懼是從天而降的……卻像是掉進了水裡……許多人平靜得就像石頭一樣。我對十字架發誓！男人們，年齡比較大的男人們，喝酒慶祝勝利紀念日：「我們攻克了柏林，取得了勝利。」街上人擠人……我們是勝利者！還有獎章！
第一個恐懼是……早上，我們在院里和園子里發現了窒息的田鼠。誰把它們悶死的？它們通常不會爬到外面來的。是什麼東西把它們趕出來的？我對十字架發誓！
兒子從戈梅利打來電話：
「有金龜子飛嗎？」
「沒有金龜子，就連小蟲子也看不到。都藏起來了。」
「有蚯蚓嗎？」
「要是找到蚯蚓，母雞會很開心。可惜，也沒有。」
「這是第一個徵兆：沒有金龜子和蚯蚓的地方，就是輻射強烈的地方。」
「什麼是輻射？」
「媽媽，這可是會死人的。你和爸爸趕快走，來跟我們一起住。」
「可是我們的菜園子還沒種好……」
如果每個人都很聰明，那誰是笨蛋？他們說是失火了，失火只是暫時現象，當時也沒有人害怕，也不知道有原子。我對十字架發誓！我們當時就住在核電站旁邊，直線距離就三十公里，走公路是四十公里。我們很滿意：你可以買票進去，那裡什麼都有，就像莫斯科一樣。商店裡有便宜的香腸，肉隨時都可以買到，什麼東西都有。那真是美好的時光！
現在只剩下了恐懼……他們總在說，青蛙和蚊子還在，人卻沒有了。人沒了，哪兒還有生活？他們老在講一些帶開場白的故事。只有傻瓜才會喜歡這些故事！但是離了實話哪裡還有故事？……這已經是老生常談了……
我打開收音機聽廣播，他們老用輻射嚇唬我們。然而，我們的生活卻因為輻射而變得更好了。我對十字架發誓！你看，他們送來了橘子，三種香腸……太周到了……而且還是直接送到村裡！我的孫子孫女走過半個世界，小孫女剛從法國回來，就是拿破崙當年發動進攻的地方……「奶奶，我看見菠蘿了！」第二個孫子，她的哥哥，在柏林治病，那裡就是希特勒開著坦克向我們發起進攻的地方……完全是一個新世界，一切都不一樣了……難道是輻射犯了什麼錯，還是什麼人犯了錯？輻射長什麼樣子？也許在電影里有。你見過嗎？它是白色的，還是別的什麼顏色？有的人說，它無色無味，還有人說它是黑的，像泥土一樣！假如沒有顏色，那不就像上帝一樣了嗎？上帝無處不在，可是你看不見。他們嚇唬人！園子里的蘋果掛在那裡，葉子也在樹上，馬鈴薯在地里……要我看，就沒有切爾諾貝利事故，完全是他們想出來騙人的……我姐姐和她丈夫已經走了……離這裡不遠，就二十公里。他們在那裡住了兩個月，鄰居找上門說：「你們家的牛把輻射傳染給了我們家的牛，我家的牛倒下了。」「輻射會爬嗎？」「它在空中飛，就像灰塵一樣，會飛散的。」純粹是編故事！還是帶開場白的故事……
這一件可是真事……我爺爺養了五箱蜜蜂，連續三天沒見有蜜蜂飛出來，一隻蜜蜂也沒有出來，它們都待在蜂箱里。爺爺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發生了什麼事？是發生了霍亂嗎？大自然出了什麼問題？我們的鄰居是教師，過了一段時間，他給我們解釋說，蜜蜂比我們靈敏，它們馬上就能聽到。收音機、報紙都不做聲，蜜蜂卻已經知道了。到了第四天，它們才飛出來。黃蜂……我們家門廊上有一個黃蜂窩，沒有人去碰它，這天早上黃蜂也不見了，看不見活的，也不見死的。六年以後，它們才又返回來。輻射……它恐嚇人，也恐嚇野獸、鳥類，甚至樹木，只是不動聲色。不說話。科羅拉多甲蟲卻很少有離開的，依然大吃馬鈴薯，啃得只剩下了葉子，它們習慣了毒物。我們也一樣。
不過，細想一下，每家都有人死去……河那邊的另一條街，都是沒有了男人的女人，男人都死了。在我們街上，我爺爺活著，除他之外，只剩下一個男人。上帝早就把男人帶走了。究竟是什麼原因？沒有人會告訴我們，沒有人知道其中的秘密。不過你想想，如果只留下男人，沒有女人，也不會比這好。他們會拚命喝酒，親愛的，拚命喝酒。他們借酒澆愁。有誰會想死？人要死的時候，就會如此憂愁，無法排遣。沒有人能夠給他一絲安慰，他們只有喝悶酒宣洩……嗜酒，嗜酒……所有人都渴望輕鬆地死。可是，如何才能如願？靈魂，是唯一存活的東西。我親愛的……我們所有的女人都沒有生育，據說，有三分之一的婦女都做了切除手術。無論年輕的，還是年老的……不是所有人都來得及生孩子……事情過去了，好像沒有發生過……
我還能說什麼？總得活下去……還能怎麼辦呢……
還有……以前我們自己打奶油、酸奶油，提煉奶渣、乳酪，水煮牛奶麵糰。城裡人吃這個嗎？把水倒進麵粉里，攪和，把麵糰撕成小塊，放入沸水鍋里煮，煮好後再加入牛奶。我媽媽做給我們看，說：「孩子，你以後也會做。我是從我媽媽那裡學會的。」我們喝樺樹和楓樹的汁液，在爐子上的鐵鍋里蒸豆莢吃，煮紅莓苔子羹……我們在戰爭時期採回蕁麻、濱藜和其他野草。我們不但沒有餓死，反而因為飢餓發胖了。樹林里有漿果、蘑菇……而現在，那樣的生活再也沒有了。我們一直以為，這樣的生活不會變，過去是什麼樣，將來還是什麼樣。就像鍋里煮的食物，不會再變的。我怎麼也不會相信，它變了。牛奶不能喝，豆子不能吃，蘑菇、漿果也不可以吃……肉要在水裡泡三個小時，煮馬鈴薯之前要用水洗兩次。你不能跟上帝過不去……人得活下去……
他們嚇唬我們說，我們的水也不能喝了。但是沒有水，人怎麼活？每個人身體里都有水。沒有人離得開水。就連石頭裡也有水。那麼，水，它是永恆的嗎？所有的生命都源於水……你要問誰？誰也回答不了你。人們向上帝祈禱時，也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你只能這樣活著……
莊稼發芽了……長得真壯實……
——安娜·彼得羅夫娜·巴達耶娃，疏散區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