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死者的大地士兵的合唱 一個村莊的獨白:怎樣把天上的人叫回來,哭一場,吃頓飯

戈梅利州納羅夫利亞區白岸村。安娜·帕夫洛夫娜·阿爾秋申科、葉娃·阿達莫夫娜·阿爾秋申科、瓦西里·尼古拉耶維奇·阿爾秋申科、索菲婭·尼古拉耶夫娜·莫羅茲、娜傑日達·鮑里索夫娜·尼古拉延科、亞歷山大·費奧多羅維奇·尼古拉延科、米哈伊爾·馬特諾維奇·李斯的講述:

「客人們來了……善良的人……沒有想到會見面,一點兒徵兆也沒有。平常,如果我手心瘙癢,那就是要來客人了。而今天,完全是意料之外。一隻夜鶯整夜都在歌唱——陽光明媚的一天。哦!我們的女人們馬上就會跑來。娜佳已經飛來……」

「我們經歷了一切,熬過了一切……」

「我不想回憶,太可怕了。士兵把我們趕出來,他們開著那種越野大軍車進來,還有自行火炮。一個老人躺在地上,他快要死了。他們要讓我們到哪兒去?『我這就站起來,』他哭著說,『我自己走到墓地,自己走。』他們給我們的家園賠償了什麼?賠償了什麼?您看,這裡多美!誰能賠償這裡的美麗?這裡是度假區啊!」

「飛機,直升機,後面掛著拖車的大卡車,整天都吵得要命……還有士兵。我心想,我們要和中國人或者美國人打仗了。」

「當家的從集體農場會議回來說:『明天我們疏散。』我說:『那地里的土豆怎麼辦?還沒挖呢。』鄰居來敲門,我們坐下來喝酒,一邊喝一邊罵集體農莊的主席:『我們就是不走。我們經歷過戰爭,現在面對的是輻射。』就算把自己埋進土裡,我們也不離開!」

「一開始,我們以為兩三個月後就會死——他們就是這樣說的。他們拚命宣傳、恐嚇我們。謝天謝地,我們還活著。」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沒有人知道,另一個世界什麼樣。這個世界更好……更熟悉。正如我媽媽常說的:你要打扮漂亮,要開心,要任性。」

「我們去教堂,去祈禱吧。」

「我們要走了……我從媽媽的墓地挖了一些土,放進小袋子里。跪下來:『原諒我,我們把你留下了。』我夜裡去墓地,但一點兒也不害怕。人們把自己的姓名留在自己的家園,寫在牆上,圍欄上,寫在瀝青路上。」

「士兵們射殺狗。砰——砰!從那以後,我再也受不了動物的叫聲。」

「我當時是集體農莊的隊長,四十五歲……大家很尊重我……我們帶著自己的亞麻去莫斯科參展,那是集體農莊派我們去的。我們得到了一枚徽章和一張紅色證書,人們都很尊敬我:『瓦西里·尼古拉耶維奇……我們的尼古拉耶維奇……』而到了新地方我是誰?我只是一個戴皮帽子的老頭兒。我在這裡等死,女人給我一點兒水喝,幫我把屋子弄熱。我覺得大家真是可憐啊……晚上,女人們唱著歌從田裡回來,而我知道,她們什麼報酬也得不到。她們只有記著工分的憑據,可她們還在唱歌。」

「在我們村子裡,大家都在一起生活。共同生活。」

「我做了一個夢,我已經住在城裡兒子家。是夢……我在等死,等死。我囑咐兒子:『把我帶到咱們家的墓地,哪怕就在我們的祖屋旁邊待五分鐘也好。』我在天上看到,兒子們正在把我帶到那裡去……」

「就算受了輻射的毒害,這裡也是我們的家園。我們哪裡也不要去。就連鳥兒也有自己的巢啊。」

「我來說說……我兒子住在七樓,我走到窗口,向下看去,在空中畫一個十字。我彷彿聽到馬在叫,公雞在叫……我好難過。有時候我會夢到自己家的院子:我正把奶牛綁住,不停地擠奶……然後就醒了……我不想起床。我真希望還在夢裡。我一會兒在這裡,一會兒在夢裡。」

「我們白天住在新地方,夜裡又回到自己家——在夢裡。」

「冬天夜晚很長,我們時常就坐在那裡,心裡算著:今天又有誰死了?」小鎮上許多人死於緊張過度與精神崩潰。難道說,四五十歲就該死了嗎?可我們還活著。我們每天在向上帝祈禱,只有一個希望,就是健康。

「正如常言所說,人生在哪裡,哪裡就該是他的故土。」

「我們當家的倒下已經兩個月了……一聲不響,也不回答我的話,就那樣憋著。我從院子里進來:『孩子他爸,你覺得怎麼樣?』他用眼神代替聲音告訴我,好多了。就算是躺著,不能說話,畢竟還是在家裡。人要死的時候,是不能哭的。死神要帶走他,你一哭,他又要花好大力氣掙扎。我從櫃櫥里取來一支蠟燭,放在他手裡。他拿著,喘著氣……我看著他渾濁的眼睛……我沒有哭,只是對他說:『到那邊問我們的女兒和我親愛的媽媽好。』我祈禱讓我們一起走……有一些人會這樣懇求上帝,但他沒有賜我死。我還活著。」

「我不怕死。誰也不會活兩次。樹葉落了,樹也會倒下。」

「女人們,別哭!我們是多少年的先進工作者,斯達漢諾夫工作者。我們熬過了斯大林時代,熬過了戰爭年代!假如我們不會笑,不會快活,那我們早就去弔死了。兩個切爾諾貝利女人在聊天,一個說:『我聽說,我們這裡所有的人都會得白血病?』另一個說:『胡說八道,我昨天割了手指,流的血還是紅的。』」

「在自己家裡就像是在天堂一樣,而在陌生的地方,太陽也沒有這麼明亮。」

「我媽媽告訴過我,要拿一幅聖像,把它倒過來掛三天。這樣,就算你不在家裡住了,你也會回家的。以前我有兩頭奶牛和兩頭小牛,五頭豬,還有鵝、雞、狗。我兩手抱著頭,走在院子里。院子里有蘋果樹,結了好多蘋果!都掉了!呸!」

「我打掃了房子,刷白了爐子……還把麵包留在餐桌上,還有鹽、碗和三隻湯匙。湯匙是家裡三個人的……總歸是要回來的……」

「因為輻射,雞冠變成了黑色,而不是紅色。乳酪做不出來了,我們一個月都沒有奶渣和乳酪。牛奶沒有變酸,而是凝固了,變成了白色粉末,還是因為輻射……」

「我的菜園子里也有這些輻射。整個園子都是白色的,白花花的,就像是被撒上了什麼東西,一塊一塊的……我心想,也許這是從山林里過來的,風吹來的。」

「我們不想離開。哎,就是不想離開!男人都喝醉了,躺在車輪下面。當官的走進每家每戶動員說服,他們下命令說:『什麼東西都不許帶!』」

「連續三天,沒有給牛喂水餵食。就是這樣!一個報紙記者來採訪:『怎麼樣?疏散準備得怎麼樣?』喝醉酒的擠奶女工差一點兒殺了他。」

「主席帶著當兵的圍著我的房子轉圈……他們恐嚇說:『趕快出去,我們馬上就要把房子燒掉!拿汽油罐來!』我慌了,又要拿毛巾,又要拿枕頭……」

「你現在告訴我,根據科學,受了輻射會怎麼樣?你說實話,我們會不會很快就死掉?」

「你以為明斯克就沒有輻射?它是看不見的。」

「孫子帶著的那條狗……名字就叫鐳,因為我們就生活在輻射之中。現在我的鐳跑出去了,平時它就在我身邊。我擔心,它跑到村外會被狼吃掉,那樣的話,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戰爭期間,整晚都是噼里啪啦的槍炮響聲。我們在森林裡挖土窯掩體。轟炸,轟炸,沒完沒了的轟炸。到處都在燃燒,別說房子,就連菜園子也在燃燒,櫻桃樹也在燃燒。就算沒有戰爭……我還是怕它!」

「有人問亞美尼亞電台 :『切爾諾貝利能不能種出蘋果?』回答:『有,不過核子要深埋地下。』第二個問題:『七乘以七等於多少?』回答:『任何一個切爾諾貝利人都會用手指算出來。』哈——哈——哈!」

「他們給了我們一處新房子,石頭房子。您想像得到嗎,我七年沒有在房子里釘過一根釘子。那是異鄉的土地!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們當家的哭了,哭了。周一到周六,他在集體農莊開拖拉機,等著星期日,而到了星期日,他就躺在牆邊,哭了。」

「誰也別再欺騙我們,我們哪裡也不去。沒有商店,沒有醫院,沒有照明,我們坐在煤油燈和松明旁邊。但這樣就挺好!我們是在自己的家裡。」

「到了城裡,兒媳拿著抹布跟在我後邊,擦洗門把手、椅子……那都是用我的錢買的,所有的傢具和『日古利』轎車。錢用完了,連老媽也不要了。」

「我們的孩子把錢都拿走了,本該用在房子、果樹和過日子上的錢……剩下的一丁點兒,也讓通貨膨脹吃掉了。」

「我們一樣也有快樂……亞美尼亞電台問:『什麼是無線阿姨?』『就是從切爾諾貝利來的老奶奶。』哈——哈——哈……」

「我走了兩個星期……把自己家的牛趕過來。他們不允許人進屋,我只好在森林裡過夜。」

「人們害怕我們,都說我們會傳染。上帝為什麼要懲罰我們?他發怒了嗎?我們的生活不像人的生活,我們不守上帝的律法。我們在互相殺戮。」

「我的幾個孫子夏天來了……頭幾年沒有來,他們也害怕……現在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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