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死者的大地士兵的合唱 寫在門上的一生

我要作證……

事情發生在十年前,然而現在也每天發生在我身上。一直伴隨著我……

我們住在普里皮亞季小鎮,就是現在全世界知名的那個小鎮。我不是作家,但我是目擊者。當時就是這樣的……一開始……

你是個平常又不起眼的一般人,和周圍的人一樣。上班,下班,回家。收入不多也不少,一年去度假一次。你有妻子,也有孩子。再平凡不過的一個人!突然有一天,你變成了切爾諾貝利人,變成了一個奇怪的生物!人們都對你感興趣,卻無從知曉。你想與旁人一樣,卻已經完全不可能。你不能,你再也回不到原來的世界。別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你,向你提問:那裡可怕嗎?核電廠是怎麼燒起來的?你看到了什麼?以及,你還能生孩子嗎?妻子沒有離開你嗎?從那一刻起,我們都成了稀有的展品……到現在我們還是被稱作「切爾諾貝利人」……聽到的人都會回頭看著你:他從那裡來的!

這是開始那些日子的感覺……我們失去的不是小鎮,而是整個生活……

我們離開家的第三天……反應堆還在燃燒……記得我一個朋友說:「還能聞到反應堆的味道。」一種特別難聞的氣味。報紙都已經報道過了,他們想把切爾諾貝利形容成一個可怕的工廠,而實際上,他們把它描述得就像動畫片。了解它是應該的,因為我們在那裡生活。我說的是我自己看到的……是實情……

當時是這樣的……廣播宣布:不可以帶貓!女兒在抹眼淚,因為擔心丟了自己心愛的貓,說話都在哽咽。我們把貓塞進箱子里,但它又從箱子里蹦出來,還抓傷了我們。什麼家當都不許帶!結果我只帶了一件東西,就一件!我把房門摘下來帶走了,我不能留下它……然後再用木板把門口釘上……

我們的房門……那是我們家的護身符!是家族的遺物,我的父親在門板上躺過。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風俗,也不知道別處是不是這樣,只是媽媽說,我們家去世的人都要躺在自己家的門板上。在父親的棺材運來之前,他都躺在門板上。我一整夜都坐在父親旁邊,而他就躺在這塊門板上……房門敞開著……整夜都敞開著。而且門板上還有刀刻的痕迹,一直伴隨著我成長……標誌著我的一年級、二年級,直到七年級,參軍之前……旁邊的刻痕是我的兒子和女兒長高的標誌……這塊門板上記錄著我們家的全部生活,就像一幅畫卷一樣。我怎麼能丟下它?

我請求有車子的鄰居幫忙。他指了指自己的頭,意思是說:朋友,你腦子有問題吧!但是我還是帶走了門板,夜裡用摩托車穿過樹林帶走了……那是兩年後的事了,當時我們家已經被洗劫一空,什麼也沒有了。警察在後面追我:「我們要開槍了!我們要開槍了!」他們把我當成了小偷。我偷的是自己家的門板……

後來,我帶著女兒和妻子去了醫院。她們身上有一片片的黑色斑痕,時隱時現,有硬幣那麼大,不過並不疼……他們進行了檢查。我問他們:「請問,什麼結果?」「不是給您看的。」「那是給誰看的?」

周圍的人都在說,我們要死了,我們要死了。到二〇〇〇年,白俄羅斯人都要死光了。發生事故的那天,正好是我女兒的六歲生日。我把她安頓在床上,她在我耳旁說:「爸爸,我想活,我還小。」我以為她什麼也不明白……她一看到穿白大褂的幼兒園阿姨,或者餐廳的廚師,就歇斯底里地喊:「我不要去醫院!我不想死!」她無法忍受白色。我們甚至在新家也換掉了白色窗帘。

你能夠想像七個剃光了頭髮的小女孩嗎?病房裡有七個……夠了!我說完了!我在講這些故事的時候,我感覺我的心在說:你背叛了她們。因為我應當像描述旁人一樣描述她……她的痛苦……妻子從醫院回來……她無法忍受:「她就是死了也比這樣痛苦的好。要不就讓我去死,我再也不想看到她這樣了。」不,夠了!我說完了!我不能再講了。不!

我們把她放到門板上……放到我父親曾經躺過的門板上。在小棺材運來之前……棺材小得就像一個放大木偶的盒子。像一個盒子……

我要作證,我的女兒死於切爾諾貝利核事故。他們希望我們保持沉默。據他們說,這還得不到科學的證明,缺乏足夠的數據,得等上數百年才能弄清楚。可是我的生命……可等不起……我等不到了。你記下來……你就寫:女兒的名字叫卡佳……卡秋什卡……於七歲時死亡……

——尼古拉·福米奇·卡盧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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