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死者的大地士兵的合唱 與活人和死人聊什麼

夜裡,狼會進到院子里來……我望著窗外,它站在那裡,眼睛閃閃發亮,就像汽車的大燈一樣。

我對這一切已經習以為常。七年了,我獨自一人生活,人們都走了……有時候我夜裡就一個人坐在這裡,想啊,想啊,直到天亮。一整夜就在床上坐著,天亮了,出去看一看陽光。我應該怎麼說呢?世上最公平的事就是死亡,沒有一個人可以贖免。大地什麼人都接收:好人,惡人,罪人。世界上沒有比死亡更公平的事了。我這一輩子都過得艱難,我一輩子誠實地勞動。我誠實地生活,公平卻沒有落到我身上。上帝會給每個人一份東西,可輪到我,他卻什麼也沒有給我留下。年輕人會死,老人會死……沒有一個是永生的——無論國王,還是商人。一開始,我還在等著人們回來,我一直以為他們會回來的。沒有人會永遠離開,離開總是暫時的。現在我正在等死……死不難,只是可怕。教堂沒有了,神父也不會來了。沒有人為我寬恕罪孽……

……他們第一次告訴我,我們那裡有輻射時,我以為這是某種疾病,有人生病了,已經奄奄一息。不對,他們說,輻射是附在地面的,會在地面上爬行,而且看不到。野獸可以看到它或聽到它,而人不能。這是謊話!我看到了……那個銫就躺在我家菜園裡,直到下雨把它沖走,它的顏色像墨水,是閃閃發光的亮片……當時我從農莊田裡跑回來,到了菜園裡,看到一塊藍色的東西,二百米以外還有一塊,大小有我的頭巾那麼大。我打電話喊來了鄰居,還有其他女人,我們大家一起去找。在菜園裡,周圍的田裡找……在兩公頃的田裡,一共找到四大塊……一塊是紅色的。第二天下雨,一大早就開始下雨。午飯前,那些東西就不見了。警察來了,但已經什麼也沒有了。我們只能講給他們,是這麼大的一塊……(用手比畫)就像我的頭巾大小,有藍色的也有紅色的。

我們並沒有太在乎什麼輻射……我們如果沒有看到它,也不知道它是什麼,也許會害怕,但是,當我們看到它時,就不那麼害怕了。警察帶著士兵擺了幾塊牌子,就豎在路旁的房子邊,上面寫著:五十居里、六十居里……我們一生就靠馬鈴薯生活,突然就說不能再種了!洋蔥也不能種,胡蘿蔔也不能種。我們很傷心,有些人卻覺得很可笑……他們告訴我們,在菜園子里幹活兒要戴好口罩和橡膠手套,掏出來的爐灰要掩埋。哦,哦,哦……又來了一個大科學家,在俱樂部里講話,說木柴應該清洗……真是怪事!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們下令我們要清洗羽絨被、床單、窗帘……就像在他們自己家裡一樣!那些東西都收在衣櫃和箱子里。家裡怎麼會有輻射?玻璃後面也有?門背後也有?真是怪事!你要找它,該到樹林里去,到田裡去……井口也上了鎖,用塑料布包裹起來……水是「髒的」……水怎麼會是髒的?它是純凈的,再乾淨不過的!他們說了幾麻袋話:你們都會死……必須離開……疏散……

人們嚇壞了,緊張的氣氛在擴散……有些人在晚上埋藏自己的財物。我也整理我的衣服……這些紅皮證書就是對我的誠實勞動的肯定,我一直保存著。多麼痛心!我的心被撕咬著!如果我死了,就是因為我對你說了實話!這是我聽說的,在士兵們疏散一個村莊的時候,一對老爺爺和老奶奶留了下來。就在士兵把人們集中起來,趕上公共汽車的前一天,他們牽著奶牛進了森林,躲了起來,就像戰爭期間一樣……當時討伐隊把村子燒了……村子造了什麼孽?(她哭了)我們的生活飄搖不定……我不再哭了,但淚水還是要流……

啊!你看窗外,喜鵲飛來了……我不會趕它們走,雖然它們會從穀倉把雞蛋抓走,我還是不趕它們走。我們現在都有麻煩。我一個也不趕走!昨天還來了一隻兔子……

如果每天屋裡都有人就好了。離這裡不遠,另一個村莊里,也有一位婦女獨自生活。我對她說,來我這裡串門吧,幫不了你別的忙,至少可以有人說說話。一到夜裡,我全身都會疼,好像螞蟻在我腿上爬,那是我的神經在疼。我抓東西的時候,關節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就像有人打穀子……然後,神經才會安靜下來……我這一輩子已經干夠活兒了,已經痛苦到極點了。一切都夠了,我什麼也不想了。如果我快死了,我就去休息了。那裡會讓我的靈魂,我的身體得到安靜。我有女兒,也有兒子……他們都住在城裡……但是我哪兒也不想去!我知道,老年人會讓人討厭,孩子們受不了。我從孩子們那裡得到的歡樂很少。我們村那些搬到城裡去的女人都在哭泣。不是媳婦讓她受氣,就是女兒讓她委屈。她們都想回來。我的丈夫在這裡……他躺在墳墓里……要是他沒有躺在這裡,就會生活在別處。我會與他在一起。(一下子開心起來)去哪裡?這裡蠻好!萬物生長,欣欣向榮。從蚊蟲到小動物,各有生活。

我來給你回憶一切……那時飛機在飛呀飛,每天都在飛,飛得很低,就在頭頂。飛機一架接一架飛向反應堆,飛向核電站。而我們在疏散,撤離。他們衝進家裡來。人們把門關起來,都躲了起來。牛在發瘋般吼叫,孩子號啕大哭。這是戰爭!而外面陽光明媚燦爛……我待在家裡,沒有走出家門一步,真的,我沒有鎖門。士兵們敲門問:「女士,您收拾好了嗎?」我說:「你要把我的手和腳綁起來嗎?」他們什麼也沒說,就走開了。那是一些年輕人,還是孩子!女人們在自家房子前跪下,爬行……祈禱……士兵們把她們一一扶上汽車。而我威脅說,誰要敢碰我,我就給他好看,用棍子揍他。我罵人!說最髒的罵人話!但我沒哭。那天我一滴眼淚也沒有。

我待在家裡。沒一會兒就會聽到尖叫聲,聲音很大,一會兒又靜下來……那天……第一天,我沒有走出家門……

他們告訴我說,一大批人,還有一大批牲畜一起走了。這是戰爭!

我們當家人常說,開槍的是人,而提供子彈的是上帝。人各有命!離開的年輕人,有的已經死了,死在了新地方。而我在這裡活得好好的,還能四處走動。一個人無聊,我就哭。村子已經空了……只有鳥兒成群地飛來飛去,還有麋鹿來走動……(她哭了)

我還記得……人們都走了,貓和狗卻留了下來。一開始,我在村裡四處走動,給它們倒牛奶,再給每隻狗一塊麵包。它們都站在自家門口,等著主人回來,一直在那裡等了好長時間。貓餓了,就吃黃瓜,吃西紅柿……到秋天,我把鄰居門前的草割掉。圍欄倒了,我把圍欄釘好。我在等人們回來……鄰居家有一隻狗,叫茹奇克。我對它說:「茹奇克,如果你先看到人來,你要喊我。」

夜裡做夢,我也被疏散了……軍官在喊:「女士,我們馬上就會把這裡都燒掉,都埋掉。快出來!」於是,他們把我拖走,拖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很奇怪的地方。這裡既不是城鎮,也不是農村,不在地球上……

有這樣一件事……我有一隻可愛的貓,我叫它瓦西卡。冬天,飢餓的老鼠到處亂咬,我拿他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它們爬到被子裡面,存放糧食的桶被老鼠咬開了洞。是瓦西卡救了我……沒有瓦西卡我就死定了……我同它聊天,一起吃飯。後來,瓦西卡不見了……也許,外面的餓狗把它吃掉了?那些快死的餓狗到處亂竄,飢餓的貓也會吃掉小貓,但是在夏天不會,要到冬天。主啊,饒恕我吧!聽他們說,老鼠咬死了一個老太婆,就在她自己家裡……那些褐色的老鼠……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在這裡跑來跑去……開始那幾年什麼東西都有:襯衫、外套、大衣。你可以拿到自由市場上賣掉。他們喝醉了,唱著歌,有個人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就在大路上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人們找到兩根骨頭和自行車。這是真的嗎?我是聽別人說的。

這裡什麼都活著。嗯,所有的動物都活著!蜥蜴活著,青蛙在呱呱叫,蚯蚓在爬,還有老鼠。應有盡有!特別是春天最好。我喜歡綻放的丁香花,稠李的花香。只要我的雙腿能走路,我就要自己去買麵包,到十五公里外的一個地方。我年輕的時候,連跑帶跳就去了。已經習慣了。戰爭結束以後,我們還是要到烏克蘭購買種子,要走上三五十公里。一般人都背一普特 ,而我能背三普特。現在,有時候,我連房子的那一頭都走不到。老太婆夏天都嫌爐子冷。警察來到這裡,檢查村子,給我送來了麵包。只是,這裡有什麼可查的?就我和貓住在這裡。這說的是我的另外一隻貓了。警察按喇叭,我們都很高興,跑了過去。他們給了它一根骨頭,問我:「要是盜匪來了,你怎麼辦?」「他們能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他們想拿什麼?我的靈魂?我只剩靈魂了。」那些小夥子挺好的,都笑了。他們帶來了收音機電池,我現在還在聽收音機。我喜歡柳德米拉·濟金娜,但她現在也很少唱歌了。可能,她也和我一樣,老了。就像我丈夫以前常說的:舞跳完了,小提琴該收起來了!

我再給你講講我是怎麼找到我的貓的。我的小貓瓦西卡不見了……我等了一天,兩天……一個月……唉,真的,那時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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