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爾諾貝利:被忽略的歷史與對我們世界圖景的質疑

我是切爾諾貝利的見證者……它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儘管可怕的戰爭和革命將使這個世紀永載史冊。災難雖已過去二十餘載,但有個問題至今縈繞在我心裡——我在見證什麼,過去還是未來?談論這個問題,很容易淪為老生常談……淪為危險的陳詞濫調……但在我看來,切爾諾貝利猶如新歷史的開端,它不僅是知識,也是預見,因為人類對自己與世界的認知產生了爭論。當我們談論過去或未來的時候,我們會將自己對時代的認知帶入其中,但切爾諾貝利不僅是一個時代的災難,散佈於我們地球上的放射性核素,還將存留五十年,一百年,一萬年,甚至更長時間……從人類生命的角度說,它是永恆的。我們該怎樣理解它?我們可能破解我們尚不可知的恐懼的含義嗎?

本書講的是什麼?我為何要寫它?

本書並不是在寫切爾諾貝利,而是在寫切爾諾貝利世界。有關事件本身,已經有人寫過數千頁文字,拍攝過數十萬米的電影膠片。我所寫的,是那些被忽略的歷史,在地球和時光里那些我們存留時悄悄留下的印記。我邊寫,邊搜集情感、思想、語言的日常生活。我想捕捉心靈的常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這裡的一切都不尋常,無論事件還是人,他們在努力適應新的生活空間。切爾諾貝利對他們而言,不是比喻,不是象徵,它是他們的家園。藝術家多少次排演了《啟示錄》,表現不同版本的世界末日,現在我們才真正地知道,生活是什麼樣子!令人難以想像。有人在災難發生一年後問我:「所有人都在寫,而你生活在這兒卻不寫,為什麼?」我那個時候不知道怎麼寫,用什麼方法寫,以及如何接近它。要是從前,我寫書的時候,會去觀察別人的痛苦,可是現在我和我的生命已成為事件的一部分,它與我融為一體,沒有距離。我那渺小的湮沒於眾多歐洲國家中的祖國的名字,它已經變成魔鬼般的切爾諾貝利實驗室;而我們,白俄羅斯人,也成為切爾諾貝利人。現在無論我去哪裡,人們都會好奇地打量著我:「啊,您從那兒來?那裡怎麼樣?」當然可以很快寫本書,那種將來可以一本接一本出下去的書——那天夜裡電站發生了什麼,是誰的過錯,政府如何對世界和自己的人民隱瞞事故,用了多少噸沙子和水泥在死亡的呼吸之上建成石棺,——但是我卻被某種隱藏的力量攔住了,我的手被按住了。一種隱秘感。我們心中驟然升起的這種感覺籠罩了一切:我們的談話、行為和恐懼,可怕的事件,緊隨事件而發生的恐懼。所有人都產生了可以說出與不可說出的情感,因為我們觸碰了尚不可知的東西。切爾諾貝利是有待於我們破解的秘密,是未解讀的符號。或許,這是二十一世紀之謎,是對這個時代的挑戰。也就是說,在我們的生活中,除了我們生活其中的政治、民族主義和新宗教的挑戰外,前面還有其他挑戰在等待我們。它們是更加兇殘和全面的挑戰,儘管它們暫時還隱於視線之外,但在切爾諾貝利之後已初露端倪……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夜……我們一夜之內便轉移到了另一段歷史中,我們完成了向新現實的躍進。它,這一現實原來不僅超越我們的知識,而且超越我們的想像。時代的聯繫被割裂了,過去突然變得軟弱無力,令人無所依託,無所不在的人類檔案中找不到開啟這扇門的鑰匙。我在那些天里不止一次聽到:「我難以找到合適的詞句,來表達所看到的和所經歷的」,「此前誰也沒有對我講過這樣的事情」,「我沒在任何一本書中讀到過,也沒在一部電影中見過」。在災難發生的時代與我們開始談論災難的時代之間,存在著中斷,那是噤聲的時刻。所有人都記得……上面的某些部門做出某些決定,起草秘密指示,直升機飛上天空,大量軍事車輛沿路行進,下面的人提心弔膽地等待消息,活在小道消息中,但是所有人對重要的事都三緘其口——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找不到辭彙表達全新的情感,也找不到情感對應全新的辭彙,我們不善於表達,但逐漸沉浸於新思想的氛圍中。今天我們可以判斷當時的狀態,就是缺乏真相,想知道真相,理解所發生事件的意義。需要震撼的效果!我一直在尋找這個帶來震撼的人……他在講述全新文本……他的聲音穿透而出,如同穿過夢幻和囈語,如來自一個平行的世界。切爾諾貝利周邊的人開始了哲學思考,成了哲學家。教堂重又擠滿了人,來了很多信眾,以及不久前還是無神論者的人。他們在尋找物理和數學所不能給予的答案。三維世界敞開了,可我卻沒有遇到按著蘇聯唯物主義聖經發誓的無畏者。當那無窮盡的熾烈爆燃發生時,以傳統文化的熟悉方式培養的哲學家和作家沉默不語。在最初的日子裡,最有趣的事莫過於和老農談話,而不是和學者、官員及扛著大肩章的軍人。他們的生活中沒有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互聯網,但是他們以某種方式將世界的全新圖景置於思維之中。並未毀滅。或許,我們已經可以對付軍事上的核事件,比如廣島發生的事,並對其採取相應的措施。然而,事故發生在非軍事的核設施上,而我們僅僅是二十世紀的人,且我們一如被教育的那樣相信,蘇聯核電站是世界上最可靠的核電站,它們甚至能建在紅場上。軍事原子的表現是廣島和長崎,和平原子的表現就是家家戶戶的電燈。誰也沒料到,軍事原子與和平原子是雙胞胎、同謀者。我們已變得更加睿智,整個世界更加睿智,它在切爾諾貝利之後更加睿智。今天白俄羅斯人猶如活著的「黑匣子」,記錄著未來的信息,為所有人。

這本書我寫了很久,差不多有二十年……我與電站的原工作人員、學者、醫務工作者、士兵、移民,以及疏散區居民見面和談話。對他們而言,切爾諾貝利是他們世界的主要內容,事故摧毀的絕不僅是土地和水,也毀壞了他們的內心和生活。他們曾講述,曾去尋求答案……我們曾在一起思考。他們總是很著急,擔心來不及,我那時還不懂,他們見證的代價是生命。「您記下來吧,」他們反覆說,「我們沒弄懂目睹的所有事情,可要讓它們留下來。以後總會有人看到的,總會有人明白的……在我們死了以後……」他們沒有白白著急。現在很多人已經死去,但他們及時留下了記錄……

我們所知道的有關驚悚與恐懼的一切,大都與戰爭有關。古拉格與奧斯維辛——歷史永遠是軍人和統帥的歷史,戰爭是恐怖手段。因此人們混淆了戰爭與災難的概念。在切爾諾貝利,我似乎看到所有戰爭的特點:士兵被派遣、居民被疏散、房屋被遺棄、生活的進程被阻斷。報紙上關於切爾諾貝利的消息中,通篇都是軍事辭彙:原子彈、爆炸、英雄們……很難理解我們正處於新的歷史之中——災難史開始了。但是人類卻不願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們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它隱身於人類熟悉的事物背後,隱藏在往事的背後。就連切爾諾貝利英雄紀念碑都像軍人的紀念碑……

我第一次前往隔離區……

花園裡都開了花,小草在太陽下閃爍著快樂的光,鳥兒在歌唱。如此熟悉的……熟悉的……世界。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切都在原地,一切盡如平常。還是那樣的土地,那樣的水,那樣的樹,形狀、顏色和氣味永恆不變,誰都無法去改變。可是第一天就有人警告我說:不能摘花,最好不要坐在地上,不要喝泉水。傍晚,我看到牧人想把疲倦的牲口趕到河裡,但是牛群走到水邊便立即掉頭而去,它們似乎悟出了危險。有人告訴我,貓已經不吃死老鼠了,而它們無處不在:在田野中,在院子里。無處不隱匿著死亡,但已是另外一種死亡,它戴著新面具,長著新面孔。人們措手不及,就像寵物似的毫無準備,器官無法發揮它們的天然功能——它們的存在是為了看見、聽見和觸摸,而這已經不可能了,眼睛、耳朵和手指派不上用場。他們聽不到,看不見,因為輻射是無色無味,沒有實體的。我們終生打仗或備戰,對戰爭了如指掌,突然,敵人的形態變了。我們有了另外一種敵人,一群敵人……青草被割倒,魚和野獸被捕殺。蘋果……我們周邊的世界,原本溫柔而美好的世界,如今卻令人充滿恐懼。老人們被疏散到遠方時,尚未想到這就是永別。他們舉頭望天:「太陽在照耀……沒有煙塵,沒有毒氣,也沒有槍炮聲。難道這就是戰爭嗎?可我們成了難民……」這熟悉的……陌生的世界。

如何理解我們身在何處,我們身上發生了什麼?現在,這裡無人可問……

在隔離區周圍,無數的軍事設備令人震驚。士兵們裝備著嶄新的自動步槍列隊行進,全副武裝。不知為什麼,令我記憶猶新的不是直升機和裝甲運兵車,而是武器,在隔離區攜帶武器的人……他要向誰開槍?防禦誰?防禦物理定律?防禦看不見的微粒?向被污染的土地和樹木開槍嗎?可是克格勃就曾在電站里上班啊。他們在尋找間諜及破壞分子,有傳言說,事故是西方特工策劃的,目的是顛覆社會主義陣營,要提高警惕。

這是戰爭的畫面……戰爭文化就這樣在我眼前崩潰了。我們進入了不透明的世界,在那裡,惡不再向人解釋什麼,不暴露自己,也不循規蹈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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