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人類之聲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說死亡還是說愛情?或者說這是一碼事……應該說什麼呢?

……我們結婚時間不長。逛街的時候還牽手呢,甚至逛商店也是。到哪兒都成雙入對。我對他說:「我愛你。」但我不知道,我有多愛他。我無法想像……我們住在他服役的消防隊宿舍,住在二層。那裡還住著三個新婚之家,大家共用一個廚房。一層停放著消防車,紅色的消防車。這是他的工作。我對他了如指掌:他在哪裡,他情況如何。我半夜聽到嘈雜聲,喊叫聲。我隔窗張望。他看見了我:「把小窗關上,躺下睡覺。電站失火。我一會兒就回來。」

我沒有看見爆炸,只看見火焰。一切彷彿都映得通亮……整個天空……高高的火焰,黑煙。可怕的火災。而他始終不見蹤跡。冒黑煙是因為瀝青被點燃了,電站頂層鋪了瀝青。後來他回憶說,就像走在焦油上。人們在撲火,他們卻蹣跚而行,用腳將滾燙的石墨踢開……他們去的時候,沒有穿帆布防護服,只穿了一件襯衫,就這樣走了。沒人提醒他們,他們是奉命奔赴普通火情的……

四點……五點……六點……我和他原本六點鐘要去他父母家,去種土豆。從普里皮亞季鎮到他父母住的斯佩里熱村有四十公里。播種,耕地……他喜歡做這些事……母親經常回憶說,她和父親都不希望他留在城裡,甚至要為他蓋一間新房。後來他應徵入伍,在莫斯科消防部隊服役,他回來以後,只想去當消防員!不想干別的。(沉默)

我有時彷彿聽到他的聲音……鮮活的聲音……甚至照片都不曾如聲音那樣給我強烈的感受。可他從來沒有呼喚過我。甚至在夢中……都是我呼喚他……

七點鐘……七點鐘我被告知,他被送到醫院了。我跑過去,可是醫院四周被警察團團圍住,一個人都不讓進去。只有救護車駛入。民警們高喊:「別靠近救護車,輻射爆表了!」不只我一個人,而是那夜所有丈夫在電站的妻子們都跑了過去。我撲過去尋找一個熟人,她在這家醫院上班。她從救護車裡出來的時候,我揪住她的大褂:「讓我進去吧!」「不行!他情況不好。他們所有人都不好。」我抓住她:「就看一眼。」「那好吧,」她說,「那我們快去。只能十五到二十分鐘。」我見到了他……眼睛幾乎看不到了……「得喝牛奶,喝很多牛奶!」熟人對我說,「哪怕他們喝三升也好。」「可是他不喝牛奶。」「現在他會喝的。」很多醫生、護士,特別是這家醫院的衛生員,過了一段時間便患病、死亡。但當時沒人知道內情……

上午十點,攝影師希申諾剋死了。他是第一個死者……就在第一天……我們得知,廢墟下面還有第二個死者——瓦列拉·霍捷姆丘克。他沒有被挖出來,被混凝土埋在了裡面。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他們只是第一批死者……

於是我問:「瓦先卡,怎麼辦?」「離開這兒吧!走吧!你還要照顧孩子。」我懷孕了。可我怎能拋下他?他在求我:「走吧!救救孩子!」「我先給你弄牛奶去,然後再說。」

我的閨密塔尼婭·基貝諾克跑來了……她的丈夫也在這間病房。她父親跟她一道來的,他留在車裡。我們坐車去到附近的村裡買牛奶,在城外三公里……我們買了很多三升裝的罐裝牛奶……買了六罐——希望足夠所有人喝……但他們喝完牛奶嘔吐不止……並且一直昏厥,醫院就給他們輸液。不知為什麼,醫生確診他們是煤氣中毒,誰也沒提輻射的事。城裡停滿軍車,所有道路都被封鎖了。到處都是士兵。火車全部停運。人們在用一種粉末洗滌街道……我擔心,明天怎麼去村裡給他買新鮮牛奶?沒人提輻射的事。所有的軍人都戴著防毒面具……市民還在從商店裡購買麵包、敞口的袋裝糖,餡餅就放在托盤裡……就像平常一樣。只是……人們在用一種粉末洗滌街道……

晚上,醫院不讓進了。四周人山人海……我站在他窗戶對面,他挪近窗戶對我呼喊。我是那麼絕望!人群中有人聽說:他們將在夜裡被送往莫斯科。妻子們聚集起來,她們想:我們要和他們一起走。讓我們到我們的丈夫身邊吧!你們無權阻止!她們推搡著,撕扯著。士兵們已經站成兩道防線,將我們推開。那時,有個醫生站出來說,他們是要乘飛機去莫斯科,但是我想給他們帶換洗衣服——他們在電站時穿的衣服都已經燒光了。公交車已經停駛,於是我們跑步穿過整個城區……我們拿著行李跑回來的時候,飛機已經飛走了。我們被矇騙了。他們不希望我們在那裡又喊又哭……

夜晚……街道的一邊是大客車,數百輛大客車(已經準備疏散城市),另一邊是數百輛消防車。到處在趕人。整條大街滿是白色泡沫。我們踩著泡沫前行……我們罵街,哭泣。

廣播里說:全城疏散三到五天,請你們隨身攜帶保暖衣物和運動套裝,你們將住在樹林里。住在帳篷中。人們甚至很開心——我們要走進大自然了!我們要在那裡迎接一個非比尋常的五一節。人們為此準備了烤肉串,買了葡萄酒,還隨身帶上了吉他、錄音機。五月里那些可愛的節日啊!只有那些丈夫受傷的女人在哭泣。

我不記得當時是怎麼走到家的……似乎一見到他媽媽,我就清醒了過來。「媽媽,瓦夏在莫斯科!專機送走的!」可我們還是種完了菜園子——土豆、捲心菜(一周之後農村也疏散了)。誰能料到?那時候誰能料到?傍晚我開始嘔吐。我懷了六個月身孕。我真難受……夜裡做夢,他叫我。他活著的時候,曾在夢裡叫我:「柳霞!柳先卡!」他死了以後,就一次都沒叫過。一次都沒……(哭泣)早晨起床時我閃過一個念頭,我要去趟莫斯科……媽媽哭著說:「你這樣怎麼去啊?」於是就讓父親和我一起去:「讓他開車送你過去。」我們拿著存摺取了存款,取了所有的錢。

我不記得那些路了……路從記憶中消失了……我們問第一位警察,切爾諾貝利消防員住在哪家醫院,他告訴了我們。我甚至很吃驚,因為他們一直嚇唬我們:那是國家機密,絕密。

休金大街第六醫院……

這所專門治療放射病的醫院,沒有通行證不得入內。我給值班員塞了錢,她就說「進去吧」。還說了是幾樓。我還找過人,也求過別人……就這樣,我坐在了放射病科主任——安格林娜·瓦西里耶夫娜·古西科娃的辦公室。那時我不知道怎麼稱呼她,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只知道應該見到他,找到他。

她開門見山地問我:「我親愛的!我親愛的……有孩子嗎?」

我怎麼能承認呢?!我已經知道不能說懷孕的事,那樣就不能見他了!幸好我瘦小,誰也沒發現。

「有。」我說。

「幾個?」

我想,應該說兩個。若說一個,還是會不讓進。

「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既然有兩個了,看來也不用再生了。現在聽著,中樞神經系統完全損壞,頭骨完全損壞……」

「那好吧,」我想,「他會變得比較神經質。」

「現在聽著:你要是哭,我立刻轟你走。不許擁抱和親吻,也不許走近。我給你半小時。」

可我知道,我已經不可能從這兒離開。即便離開,也是和他一起離開。我暗自發誓。

我走進去時……他們正坐在床上,玩牌說笑。

「瓦夏!」他們對他喊道。

「哎呀,弟兄們,我完蛋啦!在這兒她也能找到我!」

他身上穿的是四十八號病號服,看起來很可笑,袖子短,褲腿也短。他該穿五十二號才是。然而腫脹已經從臉上消失……他們都在輸著什麼藥物……

「你怎麼突然消失了?」我問。

他想抱我。

「坐下,坐下,」醫生不讓他走近我,「這裡不讓擁抱。」

我們把這當成玩笑話。所有人都跑到這個病房來了,從別的病房跑過來。他們都是我們那兒的人,從普里皮亞季來的。他們二十八個人是用飛機送來的。他們問我:那邊怎麼樣?我們的城市怎麼樣?我說,開始疏散了,全城撤離三五天。大家沉默了……當中還有兩個女人,其中一個事故發生那天在門崗值班,她哭了起來:

「天哪!我的孩子們還在那兒。他們可怎麼辦啊?」

我想和他單獨待一會,哪怕只有一分鐘。大伙兒感覺到了,紛紛找理由去了走廊。於是我擁抱和親吻了他。他躲閃著說:

「別挨著我坐。拿把椅子。」

「得了,這都是瞎說呢,」我揮了揮手,「你看見哪兒發生爆炸了?那裡怎麼回事?你們可是第一批到的……」

「很可能是一起破壞事件,有人故意破壞。我們所有人都是這個意見。」

於是我們就這樣說著話。想著事。

第二天,我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進了單人病房,每人一間。他們被嚴禁去走廊,嚴禁交流。他們靠敲牆彼此聯繫:嗒嗒,嗒嗒……嗒……醫生說,每個人的體質對輻射劑量反應不同,某個人所能承受的,另一個人可能就不行。他們所住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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