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譯後記

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的兩個月,她曾經向我表示:「我希望知道中國讀者是怎樣讀我這些書的。」今天,隨著《二手時間》中譯本的出版,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五部重要作品,都和中國讀者見面了。

中國與俄羅斯的歷史性關聯,不僅在於兩國土地天然相鄰,更在於兩國命運的深度相交,兩國恩怨的複雜變遷,還有兩國思想文化的互相影響。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國籍是白俄羅斯,但是這位烏克蘭母親和白俄羅斯父親的女兒是俄語作家,也是以蘇聯時代為創作對象的作家。

在二十世紀的人類歷史上,曾經有過一個令全世界震驚、令全世界矚目,也令全世界不安的紅色帝國——蘇聯。這個帝國為何「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政治學家、歷史學家紛紛對此進行了多角度的研究。對這樣一個大歷史課題,從文學家的角度,從感情的角度,從眾人的心靈角度去觀察探究,阿列克謝耶維奇堪稱第一人。當然,用她的話說,作家的任務只是提出問題,而「我的主人公們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才是更加有趣的。」

阿列克謝耶維奇花了三十多年時間創作了一套「紅色百科全書」,包括被稱為「烏托邦之聲」的五部作品:《戰爭中沒有女性》(1984年刊出,1985年出版,2005年修正後全版)、《最後的證人》(1985)、《鋅皮娃娃兵》(1989)、《切爾諾貝利的祈禱》(1997)和《二手時間》(2013)。她把《二手時間》稱為「紅色人類終結篇」(Конец Красного Человека),這本書也是她個人內心與那個偉大而悲壯的實驗時代的告別篇。但是她對於俄羅斯民族心靈的探索不會終止,她這樣總結自己過去三十年的創作:「以前我更感興趣的,對我影響更多的是社會思想,是人類無法支配的天然力量,比如戰爭和切爾諾貝利。今天,我最感興趣的是人類的孤獨的靈魂空間中發生著什麼。在我看來,世界正是由此而轉變的。」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創作手法有兩個特點:一是紀實文學(Документальной и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а),這是三十多年前首先從蘇聯軍事文學中興起的體裁(正是軍事文學突破了蘇聯文學中的一些禁區);二是復調式風格,復調(Polyphony)是一個古典音樂術語,諾貝爾獎委員會對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頒獎詞稱:「她以復調式寫作,為我們時代的苦難和勇氣樹立了豐碑。」這既肯定了她在文學手法上的創新,也讚揚了她作品內容的歷史價值。

從寫作風格上看,她的復調特點是多種第一人稱交叉(包括作者本人、被專訪的主人公和群體採訪的各類人物),多種語境的交叉(回憶、描述、片語、意識流)和多種環境和時間的交叉。從彷彿是無標題復調音樂和重疊的合唱中,迸發出懺悔式的獨白。這種體裁和內部結構是如何產生的?阿列克謝耶維奇說:「我長時間苦惱的是:真相都是零散的,多種多樣的,分散於世界各地的,不能夠同時容納進一個心臟和一個大腦。為了寫出我的所見和所聞,我曾久久地尋找自己的風格體裁。直到後來我讀到作家阿達莫維奇等人的作品,於是豁然開朗。」

不僅僅是創作手法的復調風格,其實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中更揭示出復調式的人生,一個人從語言到思想到感情都具有多面性,甚至於一個人的身份和世界觀都是復調式的,本書主人公們講述的故事中,就展現出形形色色的人物的複雜性。她坦承:「當面對人的多重層次,面對生活的復調,我自己都呆住了。」

有人問:創作這部被稱為「烏托邦之聲」的巨著,對於歷次戰爭和蘇聯解體這些政治性、歷史性很強的事件,作者本人又是持什麼立場呢?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復調式寫作,當然不僅僅是體裁的創新,更基於身為一名優秀記者和作家的專業和良心。她以復調的眼光看待事件和人物,對任何一個故事,都不會只從一個方面去觀察和表述,用她的話說:「實際上,在一個人的身上會發生所有的一切。」她不但寫一個社會的兩面和多面,也寫一個人的兩面和多面,而且讓他們自己去講述。阿列克謝耶維奇表明,她並不是要評價蘇聯思想和蘇聯歷史,更不想評價任何人,而只是形而上地描述一種人類的生活悲劇。當然,從她的作品中,讀者還是能夠看到她個人世界觀的特徵,雖然其世界觀通常也是復調的。

此書的標題「二手時間」(Время Sed Hand)也頗有寓意。「時間」是俄文,「二手」則是英文:一來俄語中原本沒有「二手」這樣的說法,二來此處的「二手」確實含有西方舶來之意。那麼書名應該翻譯為「二手時代」還是「二手時間」?時代和時間在俄文中是同一個單詞,若從大歷史看,蘇聯是舊時代,解體後是新時代,意義相當明確。而時間一詞,具體而言是小於時代,但抽象而言又是超越時代的。認真品味一下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話:「今天的所有想法和所有語言全都來自別人,彷彿是昨天被人穿過的衣服……所有人都在使用別人以前所知、所經歷過的東西,所以說是二手時間。」她在諾獎頒獎禮上的發言中也說:「充滿希望的年代被充滿恐懼的年代所取代。這個時代在轉身、倒退。我們生活在一個二手時代。」在這些話語中,時代和時間都是可以互換的。只有另一段話比較明確:蘇聯解體後的十幾年,對於許多知識分子來說,「首先是一個大時代被偷走了,然後是他們個人的時間被偷走了。」所以作者的寓意應該是兼而有之。「二手時間」似乎較有文化和形而上的意義。

為何阿列克謝耶維奇能夠在西方各國頻頻獲獎,在全球以多種語言出版了一百三十部作品,並且最終摘下諾貝爾文學獎桂冠?用她自己的話說,這是因為人們對這樣一種國家、一種理想,有一種巨大的好奇心,「而我成功地使人們接觸到了它,揭開了它的面紗」。

2016年是蘇聯解體四分之一世紀,2017年是十月革命一百周年,《二手時間》的出版,將為反思這些震撼全人類的歷史大事,留下一份獨特而珍貴的文化註腳。

呂寧思

2016年1月1日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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