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勇氣和勇氣之後

塔尼亞·庫列紹娃,大學生,二十一歲

事件記事

12月19日,白俄羅斯舉行總統選舉。沒有人期待這會是一場公正的選舉,結果早就為人所知:已經統治這個國家十六年的總統盧卡申科勝選。全球媒體都嘲笑他是「土豆獨裁者」,「世界級獅子狗」,但他把自己的人民當作人質。這位歐洲最後的獨裁者……他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希特勒的同情,人們對此一直沒有嚴肅看待,還把他稱為「沙俄下士」和「放蕩的上等兵」。

晚上,在十月廣場(明斯克的主要廣場)上,數萬人聚在一起抗議選舉舞弊。示威者要求宣布選舉結果無效,並舉行沒有盧卡申科參加的新大選。和平抗議遭到特種部隊和防暴警察的暴力鎮壓,首都周圍的樹林里埋伏著戒備中的正規軍……

總共有七百名示威者被捕,其中包括七名總統候選人,雖然他們還有免遭逮捕的人身豁免權……

選舉結束後,白俄羅斯特工部門夜以繼日地工作。全國各地開始了政治鎮壓:逮捕,訊問,搜查公寓、反對派報紙和人權組織辦公室,沒收電腦等辦公設備。許多人被關在奧科列斯季諾監獄或者克格勃的看守所,被威脅將因「煽動群眾罪」和「政變未遂」罪而面臨四至十五年監禁,這就是今天白俄羅斯政府對和平抗議所做的定性。由於擔心迫害和嚴厲的專制,數百人逃離了這個國家……

——摘自2010年12月—2011年3月的報紙報道

感情記事

「……開開心心,並不嚴肅」

我不使用自己的姓氏,是用的我外婆的。當然,這是因為害怕……所有人都期待英雄出現,但我不是女英雄。我沒有做好準備。在監獄裡,我想到的只是我媽媽,挂念的是她有心臟病。她會怎麼樣呢?就算我們勝利了,被載入歷史教科書,但是我們親人的淚水呢?他們的痛苦呢?理想,這是最強大的東西,有著可怕而無形的力量,它無法衡量,是無價的,是另一類物質,是一種比媽媽更重要的東西。你必須做出選擇,但你卻沒有準備好……現在我知道,當克格勃亂翻你的個人物品和書籍,查看你的日記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感覺進入了我的房間……(沉默)今天我正要來找您,媽媽打電話給我,我告訴她要去見一個著名作家,她卻哭了起來:「保持沉默。什麼都不要對她說。」很多陌生人都支持我,但是親戚朋友卻沒有,這是因為他們愛我……

參加集會之前,我們聚集在宿舍里爭論,關於生活和這樣一個主題:誰去參加集會?誰不去?要回想一下我們都說了些什麼?好吧,大概就是這些:

「你去嗎?」

「我不去。去了會被學校勒令退學,並且被抓去當兵,帶著自動步槍到處奔波。」

「我要是被開除了,父親馬上就會把我嫁出去。」

「少廢話,我們必須做點什麼。如果每個人都害怕……」

「你想讓我成為格瓦拉?」(說這話的是我的前男友,我也會將他的故事講給您聽。)

「一點點自由而已……」

「我會去,因為我已厭倦了在獨裁下生活。他們就想讓我們做沒有思想的牛馬。」

「好吧,我可不是英雄。我只想學習,只想讀書。」

「有一則『蘇聯分子』的笑話是這樣說的:兇惡如狗,沉默似魚。」

「我只是個小人物,一切都事不關己。我從來沒有投過票。」

「我是革命者,我要去……革命了,痛快!」

「你有什麼革命理想?資本主義是新的光明未來嗎?拉美革命萬歲!」

「在十六歲的時候,我責怪父母總是前怕狼後怕虎,因為我爸爸有個工作。我以為他們都是愚蠢的,而我們截然相反!我們要走出去!我們要說話!可是現在我和他們一樣,也成了順民,循規蹈矩。根據達爾文的理論,不是強者生存,而是適者生存。中庸者才能夠活下去並且繁衍後代。」

「衝上去的是傻瓜,不去的人更糟。」

「愚蠢的羊群,是誰對你們說過,革命就是進步。我支持革命。」

「對我來說,什麼『白軍』,什麼『紅軍』,我都不在乎!」

「我是革命者……」

「沒有用!軍車上坐滿了光頭佬,轟轟開過來,警棍朝著你腦袋瓜子掄,僅此而已。政權就應該是強硬的。」

「去他媽的毛瑟槍同志吧……我從來沒有許諾要當革命者。我就想把大學念完,然後就去做生意。」

「腦子炸了!」

「恐懼,是一種疾病……」

開開心心,並不嚴肅。許多人在笑著唱著。所有人都彼此相愛,情緒高昂。有的舉著海報,有的背著吉他。朋友們用手機給我們打電話,說他們已經在互聯網上發帖。大家都在行動……我們也都知道:市中心的院子里擠滿了裝滿士兵和警察的軍車。軍隊正在往城裡調動。不管我們相信不相信,心情都有些忐忑,但那不是恐懼。恐懼突然間消失了。是的,首先,有這麼多人一起……數萬人啊!形形色色的人。從來沒有這麼多人集會過。我是不記得有過……再說我們是在自己家門口。歸根到底,這是我們的城市,我們的國家。憲法賦予了我們權利:集會、示威、遊行自由,言論自由……我們受憲法保護!這是免除恐懼的第一代人,不被毆打的第一代人,不被槍殺的第一代人。如果被判刑十五天呢?你想想吧!那就會在互聯網上留下記錄的。當局別以為我們只是盲目跟著牧人走的羊群!

我們還用電視機取代了人們的思想。為了應付萬一,我總是隨身帶著一個杯子,因為我已經知道在牢房裡是一個杯子十個人用。我還在背包里放了一件溫暖的毛衣和兩個蘋果。我們一邊遊行,一邊互相拍照,要記住這一天。我們戴著聖誕面具和閃光的滑稽兔子耳朵,都是中國製造的玩具。聖誕節就是這樣……天在下雪,多麼美好的景緻!我沒有看到一個醉鬼。如果有人手上拿著啤酒罐,會被立即拿走倒掉。有人發現屋頂上有個人影:「狙擊手!狙擊手!」所有人都歡呼起來,朝著他揮手:「到我們這裡來吧!跳下來吧!」真有意思。以前,我對政治非常冷漠,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可以去體驗這樣的感覺。我經歷了這麼多,但我從未放棄聽音樂。音樂對我來說就是一切,不可替代,到了痴迷的程度。我旁邊還走著一個女人——為什麼我沒有問過她的名字?本來你們應該寫寫她的。我是被其他事情所佔據了,因為周圍一片歡樂,對我來說一切很新鮮。這個女人是和兒子一起來的,兒子看上去只有十二歲,是個學生。一個警察上校發現了她,就在擴音器里破口大罵,說她是一個壞母親,沒有理智。但是所有人都為她和她兒子鼓掌。一切都是自然地發生,沒有人事先約定。這是相當重要的……了解這點也很重要,因為我們總是感覺羞愧。在烏克蘭有邁丹革命,在喬治亞有玫瑰革命,人們都在嘲笑我們說:明斯克是蘇聯共產主義的首都,是歐洲最後的專制據點。現在我生活在另一種感覺中:我們出來了。我們不怕了。這是主要的,是最重要的……

雙方對峙:我們和他們。這邊有一類人,那邊是另一類。這看上去很奇怪……一些人舉著標語和畫像,另一些人則全副武裝,組成戰鬥隊形,手持盾牌和警棍。他們都是肩寬背闊的傢伙,真正的美男子!他們怎麼會對我們動手?他們會打我嗎?他們都是我的同齡人,我的同代人。事實上他們當中就有從我們村裡出來的小夥子,我都認識。當然,他們現在站在這裡了。我們村裡有很多人來明斯克當了警察:克利卡·拉圖什卡、埃里克·卡茲納切耶夫……都是很正常的小夥子。他們和我們都一樣,只不過是戴了肩章。他們會來進攻我們嗎?簡直不敢相信……哦,不管怎樣吧……人們嘲笑他們,調侃他們,還勸說他們:「弟兄們,你們難道會向人民開戰嗎?」雪還在下著,下著。然後……嗯,有點兒像閱兵了……軍令傳來:「隔開人群!保持隊形!」大家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因為這是不可能的……「隔開人群!」出現了瞬間的寂靜。接著,突然響起盾牌的聲音,有節奏的盾牌撞擊聲……他們行動了……以橫排隊列推進,用盾牌和警棍撬開空間,就好像獵人追逐野獸,捕捉獵物。他們前進,前進,前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士兵,除了在電視上。後來我從一個同村小夥子那兒得知……上級這樣開導他們:「如果你們在示威群中看到的是活人,那可就太糟糕了。」他們都是像狗一樣被訓練。(沉默)呼喊聲哭號聲響起一片。有人大叫「他們打人了!他們打人了!」我親眼看到他們在打人。要知道,他們打人時會產生亢奮的感覺,產生快感。我記得他們打人時的那種愉悅……彷彿是在訓練中。一個少女的聲音在尖叫:「你在做什麼啊,渾蛋!」這尖利的高音,衝破了喧囂。那情景真是太可怕了,一時間我閉上了眼睛。我穿著白色外套,戴著白色帽子,一身潔白地站在那裡。

「把臉對著雪地,婊子!」

囚車是一種奇怪的車,那是我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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