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狡猾的無知和由此產生的另類生活

葉蓮娜·拉茲杜耶娃,女工,三十七歲

對於這個故事,我長期找不到「穿針引線的人」、講述者或者對話者,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那些人,在他們的幫助下,我才能在人性世界中,在我們的生活中漫行。所有人都拒絕了我:「這是心理醫生的事。」「由於自己病態的幻想,母親拋棄了三個孩子,這應該由法院調查處理,不是一個作家該管的。」「美狄亞?」我問道,「美狄亞為了愛情而殺掉自己的孩子,她就是另一個美狄亞 ?」「這是一個謎,而您採訪的都是現實的人。」然而,現實並不是藝術家的隔離區,這也是一個自由的世界。

後來我發現,我這位女主角的故事,已經被拍成了紀錄片《苦難》。我見到了這部影片的導演伊琳娜·瓦西里耶夫娜。我們交談,看電影錄像帶,又繼續交談。

導演伊琳娜·瓦西里耶夫娜講的故事:

他們曾經跟我說過……但我不喜歡這個故事,我覺得很可怕。他們就說服我,讓我相信這將是一部極具震撼力的愛情片,必須馬上拍攝。這真是個典型的俄羅斯式傳奇!一個女人,有丈夫,還有三個孩子,但她愛上了一名囚犯,而且還是終身犯,因為極其殘忍的殺人行為被判處無期徒刑,她卻毅然為他而拋棄了一切:丈夫、孩子和家庭。不過,有某些東西讓我踟躕不前……

自古以來,俄羅斯的苦役犯人總是有人愛——他們是罪人,也是受難者,他們需要精神鼓舞和身心安慰。整個俄羅斯文化就是富於同情心的文化,這種文化得以精心呵護,特別是在農村和小城鎮里。在那裡生活著平凡的女人,她們沒有互聯網,仍然是信函往來,以最傳統的方式溝通。男人們整日喝酒鬥毆,女人們就在每天晚上互相寫信,在她們的信封里裝著樸質的生活故事和各種八卦流言,也少不了女人的服飾妝扮、烹飪秘訣,最終必然會涉及囚犯們的話題。某人的哥哥坐了監,供出了同夥,還有某人的鄰居或同班同學剛剛被抓進去。女人之間還通過口口相傳交換消息:誰偷東西了,誰有艷遇了,誰進監獄了,誰出來之後又進去了。就是普通百姓的那些事!在農村裡,就像你聽到過的,有一半的男人要麼已經在過牢,要麼即將去坐牢。我們既然是基督徒,就應該幫助不幸者。有些女人就嫁給了幾進幾齣的囚犯甚至殺人犯。我沒有什麼高標準去為您概括或者解釋這個現象,這很複雜……但是男人們對這些高尚小姐們有著很敏銳的嗅覺。這些女人往往都是命運多舛,不能實現自我,孤獨而寂寞。所以她們在情感上有很強烈的需求,馬上就成了一些男人的監護人。這是改變自己生活的方式之一,就像一種藥物……

最終我們還是去拍了這部影片。我想說的是,在我們這個務實的時代,仍然會有這樣一些人,秉持不同的生存邏輯,而他們又是無依無靠的普通人……關於人民我們談了很多。有些人把人民理想化,另一些人只把人民視為群氓,視作「蘇聯分子」。實際上,我們對於人民並不了解,我們之間有深深的鴻溝……我一直拍攝普通人的故事,每個故事都有獨特人生。但有兩個主題是普遍和永恆的——愛情與死亡。

這件事發生在卡盧加州的一個偏遠村莊,我們開車去了那裡。我望著窗外,無限的風光,無邊的原野,無垠的森林,無際的天空。山丘上的教堂泛著白光,讓人感受到力量與安寧。一派古老的景緻。我們開著車從高速公路轉入普通公路……啊!這就是俄羅斯的道路,特有的道路,連坦克也不一定都能開過去。每走三米就有兩個坑,但它已經算是一條不錯的路了。道路兩邊是村莊……參差不齊的小房子和殘破的柵欄,街頭不時傳來雞犬之聲。大清早,在沒開張的店鋪門口,就站了一排等著買酒的人。我喉嚨里不由得產生一種熟悉的抽搐……在村子中心,一座列寧石膏雕像依然站立在那裡……(沉默)這使我想起了舊日時光……簡直難以置信我們曾經有過那樣的日子……戈爾巴喬夫當政時,我們所有人都曾被快樂沖昏頭腦,奔走相告。我們曾經生活在夢想和幻覺中。在廚房裡引導精神和靈魂,憧憬一個新俄羅斯……但二十年過後,我們卻產生了疑問:俄羅斯正在向何處去?新俄羅斯從來就沒有出現過。有人準確地指出:俄羅斯能在五年中改變一切,但二百年來卻什麼都沒有變。仍舊是廣袤的空虛,仍然是奴隸的心態……在莫斯科的廚房裡是無法改造俄羅斯的。國徽回到了沙皇時代,國歌留在了斯大林時代。莫斯科既有俄羅斯風格,又有資本主義模式……但在俄國基層一如既往,蘇聯心態依舊。在那裡看不到民主分子,就是看到了人們也會把他們撕碎。大部分人還是想著定量供應的麵包和領袖。廉價的偽造伏特加像河水一樣流淌……(笑)我覺得,我和您都屬於「廚房理想主義」一代人……我們起初是在談愛情,但沒過五分鐘就開始討論如何建設俄羅斯。其實俄羅斯不關我們的事,她自有她的生存法則……

一個醉眼矇矓的農夫指了指我們女主人公的住地。她走出小木屋……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藍藍的眼睛,勻稱的身材,可以說是個美女,典型的俄羅斯美人!這樣的女人,無論在貧苦農民的小木屋還是在莫斯科的豪華公寓中都是耀眼出眾的,叫人難以想像,她是個殺人犯的妻子。我們從未見過那個男人,他被判了終身監禁,還患有肺結核。她聽了我們來的目的,笑著說:「這是我的連續劇。」我一邊走一邊想,應該怎樣告訴她我們要拍攝她?她會不會害怕照相機?她對我說:「我真是很傻,對每個人講我的故事。有的人陪我哭,也有的人罵我。如果您想聽,我就告訴您。」就這樣說了起來……

葉蓮娜:關於愛情

我那時並沒打算嫁人,當然,我也幻想過結婚。那年我十八歲。那個他,他將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一次我做了個夢:我沿著草地走向河邊,那條河就在我們村外,一個高大英俊的傢伙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拉住我的手說:「你就是我的未婚妻。我在上帝面前的未婚妻。」我醒來之後就心想,一定不能忘記這個男人,不能忘記他的臉……這個夢一直保留在我的記憶中,就像一幅畫。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見到這個人。阿廖沙一直都在追我,他是個鞋匠,想娶我做老婆。我誠實地回答他,說我不愛他,我只愛夢裡那個人,我會等著那個人。也許有一天我會見到他,總不可能永遠見不到吧,根本不可能。阿廖沙笑話我,爸爸媽媽笑話我。他們都勸我,女大當嫁,可以先結婚後戀愛。

您笑什麼?我知道大家都會笑話我……因為如果一個人按照自己內心的想法去生活,那就是不正常。就算你說的是實話,人家也不相信你,可是當你說謊時,他們反倒認為是真的!有一次我正在花園裡翻地,一個相識的小夥子從旁邊經過,我喊住他說:「喂,彼佳,聽我說,我前幾天在夢中看到過你。」「啊,不要!絕對不可能!」他趕緊從我身邊跑開,就像躲避瘟疫似的。因為我與眾不同,所以人人都躲著我……我自己也不願意被人喜歡,從來都不注意穿戴,也從不描眉塗粉。我也不會賣弄風情,只會說大白話。有段時間我想去修道院,後來我從書中讀到,說修女也可以住在修道院外面,住在自己家裡。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我還是結婚了。我的天,阿廖沙太棒了,身強力壯,他抓起通爐子的火鉤子一下就折彎了。我愛上了他!為他生了個兒子。但是生完孩子後我出問題了,也許是產後抑鬱症吧,我不願意和男人接觸了。我既然有了孩子,為什麼還需要老公?我可以跟他說話,給他洗衣服、做飯、鋪床,但我不能再和他在一起,我做不到了……要是發生關係,我就會尖叫起來!我會歇斯底里!就這樣,我和他過了兩年互相折磨的日子,我就離開了,抱著孩子離開了他。但我無處可去啊。爸爸媽媽已經死了,姐姐遠在堪察加……我有一個朋友叫尤拉,上中學時就愛上我了,但是從來沒有向我表白過。我長得又高又大,他個子又矮又小,比我低不少。他是個放牛倌,喜歡看書,知道各種各樣的故事,玩填字遊戲特別快。我就去找他:「尤拉,我們是朋友。我可以在你家住一段嗎?但我只是住你的房子,你不要靠近我。請別碰我。」他說:「好的。」

這樣我們就住在一起了……漸漸地我發現:他真的很愛我,對我那麼好,從不提出任何要求。我為什麼要折磨他呢?於是我就和他登記結婚了。他希望在教堂舉辦婚禮,我就向他坦率地說我不能去教堂。我給他講了我做過的那個夢,說我還是在等待自己的愛。尤拉也嘲笑我說:「你就像孩子一樣,相信奇蹟。但是,不會再有人像我這麼愛你了。」我為他生了兩個兒子,和他一起過了十五年的日子,手拉手進進出出十五年。人們都很驚訝……很多人的生活里是沒有愛的,他們只在電視上看到過所謂的愛情。哪有沒有愛的人啊?那就像沒有水的花……

我們那時都要做一件事情,就是女孩子和少婦們都要給監獄裡的人寫信。我所有的女友,還有我自己,都是從上中學時就開始寫信,我寫過幾百封,也收到了幾百封回信。就在那一次,平平常常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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