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難以污名的死者和寂靜無聲的塵土

奧列西雅·尼古拉耶娃,下士警員,二十八歲

母親的故事

我很快就會因為說出這些事情而死掉的——我為什麼要和你講?您什麼都幫不了我。只是寫了書,出了書,好人也只是讀過之後痛哭一場,至於壞人,那些大人物,他們連讀都不會讀。他們為什麼要讀?

其實這件事我已經講過很多次了。

那是在2006年11月23日,電視上播出了,鄰居們全都知道了,全城都傳開了……

我和外孫女納斯佳兩個人待在家裡。我家電視機已經打不開了,早就由於老舊而壞掉了。我們期待著:「奧列西雅就快回來了,我們會買一部新電視機。」我們打掃衛生,洗衣服。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天我們特別開心,笑個不停。我的媽媽也來了……就是老外婆……她在菜園裡大聲說:「哦,姑娘們,你們怎麼這麼開心啊?瞧你們,好像從來都不會哭似的。」聽了這話,我的心卻沉了下去,奧列西雅那邊怎麼樣了?昨天是警察日,我們剛剛給她打過電話:她被授予「內務部傑出警官」徽章,我們向她表示祝賀。她說:「哦啊,我愛你們大家,我就盼著趕快回家鄉看看。」我的退休金一半都花在了電話費上,我只有聽到她的聲音,才能繼續熬過兩三天,直到下一次通電話……她安慰我說:「媽媽,你不要哭。我隨身攜帶著武器,但沒有開過槍。雖然這裡有戰爭,但也有安定的環境。早晨我聽過毛拉唱詩,這就是他們的祈禱。這裡的大山都好像是活的,不是死的,連最高的山頂上都有花草樹木。」還有一次她告訴我:「媽媽,車臣土地好像是泡在石油里。隨便在哪個花園裡挖一下,都能打出石油。」

為什麼他們要被送到那裡去?他們不是為保衛祖國而作戰,而是為了保護石油開發。一滴油現在值一滴血……

我的一個鄰居跑出去了,過了一小時又一個鄰居跑出去了。我還在想:「她們為什麼要跑出去?」過了一會兒,她們又像沒事一樣跑了回來,但是沒坐多久又走了。電視上已經播過好幾次了……

整整一夜我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兒子早上打來了電話:「媽媽,你上午在家裡吧?」「你要幹啥?我正準備要去商店。」「你等等我。等你送納斯佳到學校,我就過來。」「就讓她留在家裡吧。她今天有點兒咳嗽。」「如果她不發燒,還是送她去學校吧。」我心裡一沉,好像全身都被刺了一下。趁納斯佳跑開,我走到了陽台上。我看到:兒子不是一個人來的,是和他媳婦一起。我不能再等了,再過兩分鐘我就會跳下去!我跳到樓梯口對著下面大喊:「奧列西雅在哪裡啊?」顯然我叫得太猛,聲音都嘶啞了……他們也大聲回答我:「媽媽!媽媽!」他們走出電梯就站住了,不發一語。「她是……在醫院嗎?」「不是。」我眼前頓時天旋地轉。後來我就垮掉了,什麼都記不住了……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很多人,所有的鄰居都打開了門,把我從水泥地上扶起來,大家都在勸我。我趴在地板上,抓住他們的腳和鞋子親吻:「善良的人啊,親愛的……她不能拋下納斯佳啊,那是她的小太陽,是照進她窗口的陽光啊……親愛的——人們——啊……」我不斷用額頭撞著地。最初幾分鐘內,我就是怎麼都不相信,完全不能接受,雙手在空氣中亂抓。我的女兒她不會死的,就是殘廢了也會回來的。失去雙腿或者雙目失明都沒有關係,我和納斯佳會牽著她的手走路的。只要活著回來就行!我想要找個什麼人問問這件事,我跪著乞求他們……

來了很多人,房間里全是陌生人。他們給我灌了葯,我躺在那兒,已經清醒過來,他們又叫來了救護車。戰爭就在我家裡發生了……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沒有人理解別人的悲傷,只有上帝能理解。嗚嗚嗚……每個人都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躺在那裡聽著一切。我好痛苦啊,非常痛苦……

「我有兩個兒子,都還在學校上學。我要攢錢去收買當官的,讓他們逃過當兵……」

「我們的人民有足夠的耐心,這是肯定的。戰爭就是工作……」

「歐式裝修花去了我們最後一分錢。好在我們在通貨膨脹前就買好了義大利瓷磚,還是以前的價格。我們安裝了塑料窗、防盜門……」

「孩子們都長大了,還是他們小時候叫人開心……」

「那裡在打仗,這裡也在打仗。每天都有槍擊和爆炸。我們都害怕坐公交車,不敢坐地鐵……」

「鄰居的兒子失業了,整日喝酒。後來做了承包商,一年後從車臣帶了一箱子錢回來,買了汽車,還給妻子買了裘皮大衣和金戒指。全家一起去埃及度假……如今這年頭,要是沒有錢,你就什麼都不是。但是,從哪裡掙來那麼多錢呢?」

「都是偷來的……他們撕碎了俄羅斯,分了大蛋糕!」

這場戰爭是骯髒的!它本來發生在遙遠的地方,很遠……但是卻來到了我家。我還給奧列西雅掛上了小十字架……但也沒有保佑住她。(哭)

過了一天,她的遺體送回來了。一整天都在下雨,棺木濕淋淋的,人們用毛巾擦拭著棺木。當官的不斷催促:快點,快點,儘快下葬,還要求我們「不要打開」,說「裡面凍住了」。但我們還是打開了棺木,仍然希望一切都是個誤會,希望裡面躺的不是她。電視上說:奧列西雅·尼古拉耶娃,二十一歲,年齡就不對。也許這是另外一個奧列西雅?不是我們的。「裡面凍住了……」他們送來的通知書上寫道:「……有預謀的自殺,用工作配槍從頭部右側射入……」一張紙對我算什麼!我必須親眼看到她,親手觸碰到她。棺材打開了:面孔跟活著時一樣,還是那麼好看……頭的左側有一個小孔,非常小,幾乎看不見……就好像是被鉛筆尖扎了一下。除了新聞報道的年齡外,還有一個謬誤之處:彈孔是在左側,而不是他們寫的那樣在右邊。她是和來自梁贊州各地的警察一起編隊去車臣的,但是來幫助我們安葬她的,卻是她工作的警察分局的同志們。他們也都在問同一個問題:怎麼會是自殺?這不是自殺,是從大約兩三米外開的槍……莫非是他殺?!領導們顯得很匆忙,他們的幫助其實就是督促。奧列西雅是頭一天深夜被送回來的,第二天上午就埋葬了,前後不到十二小時。我在墓地里痛哭……嗚嗚嗚……但是我渾身都是力氣……一般人不可能有這樣的力氣……他們把棺材蓋釘死了,我又給打開了。我用牙齒也能咬開釘子。墓地里沒有當官的,所有人也都避開了我們。國家利益第一,連教堂都不願意為我們舉行安魂儀式:她是個罪人,神不會接納有罪的靈魂……因為……怎麼會這樣呢?現在我還是經常去教堂,為她點上一根蠟燭。有一次我問牧師:「難道上帝只愛無罪的靈魂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他還在那裡做什麼?」我把一切都告訴了牧師,這件事我已經講過太多次了……(沉默)我們那座教堂的牧師很年輕,他聽了也哭了:「您怎麼還活著,而沒有被送到瘋人院?主啊,賜福她的女兒去天國吧。」他為我的女兒做了禱告。人們常說:只要有男人在,女人是不用開槍的。這都是醉話。每個人都知道,人們在那裡總是喝得不省人事,有男人也有女人。悲哀已經攫住了我,堵住了我的喉嚨……

想起她在收拾行李箱……我真想踩爛一切,撕爛一切。我咬傷了自己的手,哪怕雙手被紮起來。我無法入睡,全身的骨頭像斷掉一般疼,整個身體都在抽搐。我沒有入睡……我看到的是一些夢境,永恆的冰雪,永恆的冬天。整個天地都是銀色……好像看到有人和納斯佳一起行走,出沒於水中,但總是不能到達岸邊。全都是水……我看到了納斯佳,但奧列西雅很快從我眼前消失了……怎麼都找不到她……雖然這是在夢裡,但我嚇壞了。「奧列西雅!奧列西雅!」我大聲呼叫她的名字。她又出現了,但不像是活人,只是一張照片……在她頭部的左側有塊瘀青,就是子彈穿過的地方……(沉默)而她還在收拾行李箱……「媽媽,我要走了。我已經寫了報告。」「你是在單身撫養這個孩子,他們沒有權力讓你去。」「媽媽,如果我不去,我會被解僱的。你知道,我們都是強制性的志願者。但是你不要哭……那裡已經不再有人開槍,人們在搞建設了。我是去維護治安的。我也是去掙錢的,和別人一樣。」連姑娘家都去了,按理說應該一切正常了。

「我要陪你去埃及,一起去看金字塔。」——女兒一直有這個夢想。她想讓我開心高興,我們的日子太苦了,一分錢掰成兩半花……要是你到城市裡去,廣告無處不在:買車吧,貸款吧,買吧!拿去吧!在所有商店裡,大廳中央都擺著一張甚至兩張負責貸款的桌子,桌前總是排著隊。人們已經厭倦了貧困,都希望過上好生活。但是土豆和通心粉吃完以後,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活下去,連無軌電車車票錢都不夠。技校畢業後,奧列西雅又考進了教育學院學習心理學,但入學一年後就沒有錢支付學費了,只能中途輟學。我媽媽的退休金摺合成美元只有一百塊,我也只有一百元。上層的人們都在經營石油和天然氣,但是美元不是流向我們俄羅斯老百姓,而是流進了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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