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生活就是婊子,白色小瓶中的一百克粉末

塔瑪拉·蘇霍維伊,餐廳女侍應,二十九歲

我要對你說的是,生活就是婊子!它不會給你帶來禮物。在我生活中從沒見過任何善良和美好的事情。我想不起來,就是殺死我都想不出來!我服過毒也上過吊。我曾三次試圖自殺……最近我又割了自己的靜脈……(給我看她纏著繃帶的手腕)在這裡,在這個地方……他們把我救了,我睡了整整一星期。沒有別的,就是睡覺,睡覺,我的身體就是這樣……來了一位精神科醫生,就像你現在這樣的人。她要求我開口說話,要說話,不停地說話才行——有什麼可說的?我連死都不怕……你不應該來陪我坐在這裡的,沒有用的!(她轉身對著牆,沉默不語。於是我想要離開,但她又叫住了我)好吧,我和你講講……全都是真事……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只要一放學我就回家躺著,早上也不起床。家人帶我去看醫生,但醫生沒法做出診斷。我們只有去找女巫,有人給了我們一個地址。那個巫婆擺了一下紙牌,對媽媽說:「回家的時候,拆開你女兒睡的枕頭,裡面會找到一條領帶和雞骨頭。把領帶掛在路邊的十字架上,把雞骨頭給一隻黑狗吃,女兒就會起床走路了。你的女兒是中了邪。」在我的生活中從沒見過任何善良和美好的事情。割脈當然不是好事情,我只是厭倦了與生活拼搏……從小我就是這樣生活,家中的冰箱里只有伏特加。我們村裡的人都是從十二歲就開始喝酒。優質的伏特加太貴,所以我們就喝自釀酒,也喝古龍水、玻璃清洗液和丙酮,還從皮鞋油和膠水中提煉伏特加。有的年輕人因飲酒而死,當然是中毒身亡。還有一位鄰居,我記得,他喝醉了後就用槍射擊蘋果樹,然後扛著獵槍挨家給大伙兒送蘋果……我們的爺爺喝酒喝到老,七十歲時還可以一晚上喝兩瓶,為此經常自我吹噓。他是帶著獎章從戰場回來的,戰鬥英雄!他常年穿著一件軍大衣,不管是喝酒還是散步,從不脫下來,節日里更要穿。家中里里外外都是奶奶一個人在忙碌,因為爺爺是英雄……爺爺還往死里打奶奶,我就爬到他面前跪下,求爺爺不要碰奶奶。他還經常舉著斧頭追趕我們……我們就在鄰居家輪流過夜,有時在倉房過夜。他把家裡的狗都砍死了。因為爺爺的行為,我開始討厭所有的男人。我只想一個人過日子。

進了城,我害怕一切:不管是汽車還是人。但是大家都往城市裡跑,我也不能例外。我大姐住在這兒,是她把我帶來的:「你先到學校讀點兒書,然後去做個服務員。你長得這麼漂亮,親愛的,以後給自己找個軍人當老公,找個飛行員。」啊哈,我是找了個飛行員……我的第一個丈夫是個瘸子,矮矮的。閨密們都勸我:「他怎麼配得上你呢?這麼多小夥子在追你啊!」我一直特別喜歡看戰爭影片,看那些女人們如何等待自己丈夫從前線回來,哪怕沒有了胳膊失去了雙腿也好,只要他們活著回來就好。奶奶給我講過,有個失去雙腿的男人回到我們村,他的妻子每天抱著他走進走出。他天天酗酒,胡作非為,爛醉後躺在溝渠里,她就把他抱回家,在大盆子里洗乾淨身體,放到乾淨整潔的床上。我想這就是愛情吧。但我也不明白愛情為什麼要這樣。我很憐憫我丈夫,給他很多愛撫,為他生了三個孩子。他卻開始酗酒,用刀威脅我,還不讓我在床上睡覺,我只好躺在地上睡……我已經開始產生條件反射,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樣:只要他在家裡,我就帶著孩子離開。只要想起這一切,我就抑制不住淚水,要麼就會咒罵一切!我的生活里沒有美好。美好只存在於電影中,存在於電視上。真的,就是這樣……只想坐下來和什麼人一起幻想一番,開開心心……

我懷第二個孩子時,收到村裡的一封電報:「父亡。速歸。媽媽。」在此之前,我在火車站遇到過一個吉卜賽女人,她預言說:「你面前長路漫漫。在父親的葬禮上你會哭很長時間。」我當時根本不相信她的話,我爸爸是那麼健康平和。但我母親每天從早上就開始醉醺醺的,不住地給自己倒酒,只有爸爸一個人擠牛奶、熬土豆,全都是他一個人做。爸爸非常愛媽媽,媽媽用什麼迷住了爸爸,只有她自己知道,反正她給爸爸灌了什麼迷魂湯。我回到了家鄉,坐在爸爸棺材邊痛哭。一個鄰居女孩在我耳邊悄悄說:「是你媽媽用鐵爐蓋打死了你爸爸,她不讓我對任何人說,所以我什麼也沒說。她答應給我買巧克力……」我一時間頭暈目眩,一陣噁心,是因為害怕,因為恐懼……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房子空了,我就查看父親的身體,尋找傷痕。他身上沒有青紫,只有頭上有一大塊擦傷。我指給媽媽看,她回答說,這是爸爸砍柴時被飛起的柴棒擊中留下的。整個晚上我都坐在那兒流淚,一動不動,我總覺得爸爸想對我說些什麼……媽媽也沒有離開,她徹夜都很清醒,不想把我一個人留在房間里。到了早上,我看到爸爸的睫毛下流出了帶血的淚水。一滴,兩滴,眼淚流出來了,就像他還活著一樣。真可怕啊!當時是冬天,要在墓地用鋼釺鑿出墓坑,得先把土地烤熱。人們就在坑裡點燃樺木枝和汽車輪胎。男人們還要求一箱伏特加。剛剛把父親下葬,母親又喝醉了,坐在那兒快快樂樂。只有我在哭,因為發生的一切,我淚如泉湧……這是我的親媽,是她生了我,本該是最親的人……

我剛剛離開,她就賣掉了房子,燒掉了穀倉,為的是得到一筆賠償金。接著她就跑到城裡來找我。在這裡她又找了另一個男人,很快就找到了。那個男人趕走了自己的兒子和媳婦,把公寓寫到她的名下。媽媽很會引誘男人,迷惑男人,她精通此道……(她搖動那隻受傷的手,像個孩子)而我的男人卻拿著鎚子追打我,兩次砸破了我的頭。他的口袋裡總有伏特加酒瓶子和酸黃瓜。他都做些什麼啊?孩子們都餓得不行……我們只能吃土豆,只有過節才能吃土豆加牛奶或鯡魚。他回家時,只要我想和他說話,一個玻璃杯就砸到臉上來,椅子砸到牆上……但是夜裡他又會跳到我身上,就像一頭野獸……在我的生活中從來沒有什麼好事情,一點點都沒有過。我去工作,也被毆打,以淚洗面,但是必須強作歡顏,點頭哈腰。餐廳經理打電話到單間來說:「在這裡不需要你的眼淚。我自己的老婆已經癱瘓兩年了。」經理總是偷偷把手伸到我裙子下……

母親和繼父一起過了不到兩年,有一天忽然打電話給我:「來一下吧,給我幫把手,把他送到火葬場去。」我嚇得差點兒暈了過去。清醒過來馬上想到:必須跑掉。可是腦子裡突然又產生一個念頭:是她殺了他嗎?把他殺死,公寓就是她一個人的了,可以隨意喝酒,逛街。是吧?所以現在才要匆匆忙忙送到火葬場燒掉,趁他的孩子們還沒回來……他的長子是個少校,從德國趕回來,只見到了一捧骨灰,白色小瓶中的一百克粉末……由於種種驚嚇,我的月經停了,兩年都沒來。月經重新開始時,我去找醫生說:「請幫我動手術絕經吧,我不想做女人!不想做愛人!不想做妻子和母親!」那是我的親媽……是她生下了我,我本想好好地愛她。小時候我經常和媽媽說:「媽媽,親我一下吧。」但她總是喝得酩酊大醉。父親上班時,家裡總是擠滿了醉漢,有個人還要把我拉上床……那年我才十一歲!我把這些告訴母親,但她只是對我大吼大叫。喝啊,喝啊,媽媽一輩子都無酒不歡。她都應該死了!不過我並不願意她死。在她五十九歲那年,動手術切除了一個乳房,一個半月後又切除了另一個。但她又找了一個年輕情人,一個比她小十五歲的情人。那個年輕人哭著說:「去找找女巫吧,救救您吧!」她的情況越來越糟糕……那人盡心儘力照顧她,把她背在自己身上,還給她擦洗身子。她不認為自己會死,但她又說:「如果我死了,就把一切都留給他,包括公寓和電視機。」她就是想傷害我和姐姐,真邪惡……她很愛生活,貪婪地生活。我們把她送去女巫那兒算命,從汽車上把她抱下來。女巫為她禱告,一張一張出紙牌。看著看著,女巫從桌旁跳了起來:「快把她帶走吧!我治不了她……」媽媽對我們大叫道:「你們都走開。我想一個人留下來……」但是女巫卻說:「你們都要留下來!」女巫不放我們走,又看著紙牌說:「我是治不好她的病了。她把不止一個人送到了地底下。她生病時,去過教堂,但是折滅了兩支蠟燭……」母親說:「我是為了孩子們的健康……」女巫說:「你說是給她們求平安,實際上是想讓孩子們去死。你以為如果把她們送給上帝,你自己就可以活下來。」聽過這些話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單獨與母親在一起過。我很怕。我知道我是弱者,她會打敗我……

我帶著大女兒去看她時,就連女兒想吃飯,都會讓我母親大怒:她自己快死了,另一些人卻還要吃,還要生活,她不能夠容忍。她用剪刀剪碎了床上的新床單和桌上的檯布,為的是等她不在了別人也都不能用。她還摔碗砸盤子,凡是能夠打爛的東西全都搗毀。廁所也不能帶她去,她故意……在地板上,在床上……好讓我跟在後面打掃……她這是在報復,就是因為她要死了,而我們會活下來,因為我們還能繼續走路,繼續交談。她痛恨一切!窗外的飛鳥她都想殺。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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