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扎著辮子的老太婆和美麗的姑娘

亞歷山大·拉斯柯維奇,軍人、企業家,移民,二十一~三十歲

死亡如愛情

童年時,我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楓樹。我經常會和這棵樹說話,樹就是我的朋友。爺爺死的時候,我哭了一整天。當時我只有五歲,就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了,就知道人人都會死。一種恐懼抓住了我:要是所有人都會先我而死,那不就只剩我獨自一人了?我感到無比孤獨,媽媽很心疼我,爸爸就走過來對我說:「擦掉眼淚。你是個男子漢。男兒有淚不輕彈。」也有我不知道的:我到底是誰?我從來不喜歡當男孩,不喜歡玩打仗遊戲。也從沒有人找我去玩,所有人都不帶我玩……媽媽那時候是想生個女孩的,而爸爸一直想讓她墮胎。

我第一次想上吊,是在七歲那年,就因為一個瓷盆子。媽媽在盆子里煮果醬,然後把它放在凳子上。我和哥哥跟貓兒穆思卡玩,那隻貓像幽靈一樣飛快地越過了盆子,我們卻撞了上去……媽媽那時候很年輕,爸爸去參加軍事演習了。地板上是一攤果醬……媽媽開始大罵當軍官老婆的倒霉命運,說不得不住在這麼遙遠的薩哈林。薩哈林的冬天,積雪有十米厚,夏天只有一種叫牛蒡草的植物陪伴她。媽媽揮舞著爸爸的軍官皮帶趕我們出去。「媽媽,外面在下雨,穀倉里的螞蟻都會咬人。」「滾出去!滾出去!馬上滾!」哥哥跑到鄰居家躲起來,而我認真地做出了決定,上吊自殺。我進了穀倉,從籃筐里找到一根繩子。第二天早上他們進來,就會看到我吊在那裡了:瞧吧,壞蛋們,給你們看看!就在這時候,貓兒穆思卡從門外擠進來。喵喵……我的寶貝穆思卡!你是來可憐我了。我擁抱它,緊緊依偎在一起。我們倆相伴著直到早晨。

爸爸……他算是什麼爸爸?就知道看報紙和吸煙。他是一個航空團的政治副團長。我們跟著他從一個軍營轉移到另一個,住在軍官宿舍里。那是長長的一排紅磚營房,千篇一律。每個軍人身上都散發著皮鞋油和「西普」牌廉價花露水的味道。我總在爸爸身上聞到它。爸爸轉業回來那年我八歲,哥哥九歲。武裝帶唰唰響,大皮靴咔咔響。這一刻,如果我們能化為無形,從他的眼前消失就好了!爸爸從書架上取下波列伏依 的《真正的人》。在我們家裡這就是「我們的教父」。「後來發生了什麼?」他從哥哥開始問。「嗯,這架飛機掉下去了。但是阿列克謝·梅列西耶夫爬了出來,他受傷了。靠吃刺蝟維生,躺在溝里……」「溝?什麼溝?」我提醒哥哥:「一個五噸重的炸彈炸出的彈坑。」「說的什麼啊?這是昨天那段。」我們都被爸爸嚴厲的聲音嚇得一哆嗦。「今天呢,就是說,你們今天沒有讀?」接下來的畫面就是:我們圍著桌子跑,就像馬戲團的小丑——一個大的,兩個小的。我們脫下褲子,爸爸用皮帶抽我們。(停頓)畢竟我們所有人都是受電影教育長大的,對不對?圖像中的世界……我們不是在書本中,而是在電影和音樂中長大的。爸爸帶回來的那些書至今還會引起我的過敏反應。每當我在別人家的書架上看到《真正的人》和《青年近衛軍》一類書,我就會體溫上升。唉!爸爸就希望把我們扔到坦克下面去,就想著我們快快長大成人,申請加入紅軍去打仗。沒有戰爭的世界對爸爸來說是不可想像的。我們需要英雄!只有在戰爭中才有英雄,如果我們兄弟倆中有一個人像阿列克謝·梅列西耶夫那樣斷了兩條腿,爸爸會感到很幸福,他就沒有白白活一生……生命就有了成就感!他就是這樣的人……我想如果我違背了誓言,在戰鬥中動搖的話,他會親自槍斃我的。像達拉斯·布爾巴 一樣!「你的命是我給的,我也能拿走。」爸爸一直有一種不屬於人類的想法,盲目愛國,愛國沒商量!在我的整個童年,爸爸都教育我活著是為了保家衛國,但無論他怎麼說,都無法把我的思想調整到戰爭上面,調整到像條狗一樣去用自己的身體堵塞一個大壩的缺口,或用肚子去滾雷區。我不喜歡死亡……我本來也像所有人一樣踩死瓢蟲——薩哈林夏天的瓢蟲就像沙子一樣多,直到有一次我害怕了:我對這麼小的紅色屍體做了什麼?穆思卡早產生下幾隻小貓,我給它們喂水,精心照顧它們。媽媽湊過來:「它們怎麼了,是死了嗎?」她說完這句話後,它們竟然真的死掉了。我一滴眼淚都沒掉!「男兒有淚不輕彈。」爸爸給了我們每人一頂軍帽,每到周末就放軍歌唱片。哥哥和我就得坐下來聽,他的臉頰上滑落下「不輕彈的男兒淚」。每次爸爸喝醉了,都會給我們講同一個故事:英雄被敵人包圍了,打到只剩下最後一顆子彈,把這顆子彈射向自己的心臟。此時父親總是像電影上一樣倒下去,一條腿掛在凳子上,然後也掉了下來。這很可笑。但是父親清醒時總是很生氣:「英雄犧牲的時候有什麼好笑的!」

我可不想死,小時候每次想到死都很害怕。「男子漢必須做好準備」,「保衛祖國是我們的神聖職責」……「什麼?你不知道怎麼拆卸組裝衝鋒槍?」對於爸爸來說,這是不能接受的。這是恥辱!哦!我多麼想用乳牙去咬一咬爸爸的皮靴,打他咬他。為什麼,他要在鄰居維契卡面前讓我光著屁股挨打,還罵我是「小娘們」?!我可不是天生的死神舞伴。我有一雙非常「經典」的足腱,我想學芭蕾舞……爸爸卻為偉大思想而服役,好像那時候所有人都長著同樣的大腦,都為了沒有褲子只有步槍的生活而驕傲……(停頓)我們已經長大了,我們早就長大了……可憐的爸爸!現在的時代,生活早已改變了,當年表演悲劇的地方,現在上演著喜劇和流行大片。爬啊爬,啃嫩芽……猜猜他是誰?他就是阿列克賽·梅列西耶夫——爸爸最喜歡的英雄。「孩子們在蓋世太保地下室里玩耍/衛生員波塔波夫被殘酷折磨……」這些仍然是我父親的想法。爸爸怎麼樣?他已經是一個老人,但是還不服老。他本來應該好好享受每一刻,仰望一陣天空,觀賞一番樹木,或者跟人下棋,或者收集郵票、火柴盒……可是他偏偏坐在電視機前,看議會開會、看左派右派爭論、看人們舉著紅旗示威集會。爸爸身臨其境!他堅決支持共產黨!我們一起吃晚飯時,他開口道:「我們曾經有過一個偉大的時代!」這是他對我發起的首輪攻擊,等待我回應。爸爸需要鬥爭,否則他的生命就會失去意義。他必須舉著紅旗衝上街壘!我們和他一起看電視:日本機器人承擔了挖地雷的工作,一顆,兩顆……這是科學技術的勝利!是人類智慧的勝利!然而,爸爸卻為自己的祖國感到難過,因為這不是我們的技術。突然間,就在現場報道結束前,機器人犯了錯誤,地雷爆炸了。正如常言道:「看到工兵跑,只管跟他跑。」機器人卻沒有這樣的程序。而爸爸困惑不解的是:「怎麼弄壞了進口設備?難道我們的人才還不夠多嗎?」爸爸有自己的死亡觀。他一輩子都是為了完成黨和政府的任務而活著,他把自己看得比一顆鐵釘還輕。

在薩哈林,我們住在一個墓地附近。我幾乎每天都聽到哀樂,看到黃色的棺材。營房裡有人死了,身上蓋著大紅布,那是一位飛行員。紅色棺木越來越多。每下葬一個紅色棺材,爸爸就帶回家一盒錄音帶……飛行員們都到我家來。桌子上放著嚼碎的「公牛」牌煙葉,閃閃發光的玻璃杯里滿是伏特加。他們反覆播放錄音帶:「我,機上異常……引擎開始……」「轉用第二個。」「它不工作。」「嘗試啟動左發動機。」「不行……」「右發動機……」「右發動機也不行!」「彈射跳傘!」「機艙內燈光未複位……他媽的!嗯,嗯……啊啊啊……」我一直想像,死亡就像是從難以想像的高度跌落:唉,唉,唉……喂喂喂……有一次,一個年輕飛行員問我:「小子,你知道死是怎麼回事嗎?」我很驚奇。我還以為我一直都知道呢。有一次我們班的一個男孩點篝火時把子彈扔了進去,一下就炸開了!於是他就完了……我們去給他送葬,他躺在棺材裡就好像在裝死,彷彿每個人都在看他,他卻不理睬任何人……我無法把目光移開,好像我一直都知道,生來就有這方面的知識。也許我曾經死過?或者是因為我媽媽,當我還在她肚子里的時候,她常坐在窗邊,看著那些人怎樣被抬到墓地:紅色的棺木、黃色的棺木……我對死亡深深地著迷,想像過很多次。死亡散發著「公牛」煙草和吃了一半的鯡魚和伏特加的味道吧。但死神不一定是牙齒脫落還扎著辮子的老太婆,或許還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呢?我看見她了。

十八歲的時候,我想要的是女人、酒、旅行,探尋奧秘。我想像著,為自己創造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在那一刻,大家才會看懂你……我操!我到現在還總想消失在空氣里,不留下任何痕迹,誰都找不到我,像護林員或者沒有護照的流浪漢一樣行蹤不定。我經常做同一個夢:我又被應徵入伍了,身份文件搞亂了,又要去服役了。我大聲叫嚷著拒絕:「我已經服過兵役了,畜生!放我回去!」瘋了!奇怪的夢……(停頓)我不想做男孩,不想成為一名軍人,我對戰爭沒有興趣。爸爸說:「你必須成為一個男人。如果大家都覺得你像女孩子,就會認為你無能。軍隊是生活的學校。」必須去學習殺人……在我的腦海里,一切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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