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羅密歐與朱麗葉……瑪格麗塔和阿布爾法茲

瑪格麗塔·K,亞美尼亞難民,四十一歲

哦!我不想說這個,這不是我想說的,我想說點兒別的……

我至今都把雙手墊在腦後睡覺,這是當年留下的習慣,那時候很幸福。我太愛生活了!我是亞美尼亞姑娘,但出生和成長在巴庫的海邊。大海……我的大海!雖然我離開了,但我依然喜歡海,我對這裡的人民和一切都感到失望,我只愛大海。我常常夢到它——灰色、黑色和紫色的大海。還有閃電!閃電在波浪上起舞。我喜歡眺望遠方,喜歡在傍晚看夕陽西下,黃昏時分的紅色天空。石頭白天被曬得溫熱,這時候沒入水中,發出噝噝的響聲,彷彿有生命一樣。我喜歡看海,不分晝夜。晚上有蝙蝠,讓我有些害怕。我喜歡蟬的歌唱。滿天繁星……哪裡的天空都看不到這麼多星星了……巴庫是我最喜歡的城市……沒有理由地喜歡!在夢裡,我經常在總督花園和納戈爾諾公園散步……爬上古要塞城牆……到處都可以看到大海、船舶和石油鑽塔。我喜歡和媽媽一起去茶館喝紅茶。(流淚)她現今住在美國,經常因為想念我而流淚;而我在莫斯科……

在巴庫,我們幾家人住在一個樓里……還有一個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桑樹,結的桑葚特別好吃!我們住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樣——亞塞拜然人、俄羅斯人、亞美尼亞人、烏克蘭人、韃靼人……克拉瓦阿姨、薩拉大媽、阿卜杜拉、魯本……最漂亮的是席爾瓦,她是國際航線的乘務員,經常飛伊斯坦布爾。她的丈夫艾爾米爾是計程車司機。她是亞美尼亞人,他是亞塞拜然人,但那時從來沒有人想過這是個問題,我不記得有人說過什麼。那時候世界是以另一種形式區分的:好人或壞人,貪婪或善良,鄰居或客人。從村莊到城市……我們都是同一國籍,都是蘇聯人,都說同一種俄語。

最美麗的、最受歡迎的假日就是納烏魯孜開春節,那一天象徵著春天的到來。我們一整年都等著這個節日,連續慶祝七天七夜,家家夜不閉戶地狂歡……到處是篝火,篝火在屋頂上和院子里燃燒。整座城市似乎都在燃燒!人們把芬芳的花枝投入火中,祈求幸福。按照傳統,大家都要說:「所有的不幸都歸你,所有的快樂都給我。」任何人都可以走進別人家裡,人人都是貴客,享受牛奶和紅茶、肉桂或豆蔻的招待。第七天是節日里最重要的一天,我們在一起聚餐。大家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拼成一張長條桌,上面放滿了喬治亞的包子、亞美尼亞的熏肉和臘腸、俄羅斯的煎餅、韃靼的餡餅、烏克蘭的餃子、亞塞拜然的烤肉……克拉瓦阿姨帶來了她最拿手的鯡魚燒栗子,薩拉大媽帶來了魚丸。我們大口喝酒,喝亞美尼亞白蘭地,還有亞塞拜然白酒。大家唱著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的歌曲,還有俄羅斯的《喀秋莎》,「開花的蘋果和梨樹,霧蒙蒙的河面……」最後上的是甜品:果仁蜜餅、甜桃酥……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美味的了。最好吃的甜品還是媽媽做的。鄰居們總是稱讚她:「你有一雙巧手,克納里克!點心做得那麼香滑可口!」

母親和澤納布是朋友,澤納布有兩個女兒,還有一個兒子叫阿納爾,我和他在一個班。「把你的女兒嫁給我們阿納爾,」澤納布總是這樣開玩笑,「讓我們做親家吧。」(她努力剋制)我不要哭,不要哭出來……對亞美尼亞人的大屠殺開始了……我們全家逃跑避難,躲到一些好心人家裡,但是澤納布阿姨,我們的好阿姨澤納布和她的兒子阿納爾……卻趁夜裡搬走了我們家的冰箱、電視、一個燃氣灶和全新的南斯拉夫牆板……有一次阿納爾和他的朋友們遇見我的丈夫,他們還用鐵條打他:「你是什麼亞塞拜然人?你是個叛徒!你和亞美尼亞女人生活在一起!她是我們的敵人!」我躲在朋友家,住在閣樓里……朋友的家人每天晚上打開閣樓,我下來吃飯,然後再回到樓上,把門用釘子錘上,用力錘。如果被找出來,就會被殺死!我離開的時候,額頭都長出了白髮……(完全安靜)我勸別人說,不要哭,但一邊說我自己的眼淚就落下來了……我在學校里就喜歡阿納爾,他是個英俊的少年。有一次我們還接吻了……「你好,女王!」他總是在學校門口等著我,喊著「你好,女王!」

我記得那年春天……當然,它一直在我記憶中,但我已經不常記起了……那個春天!我剛剛中學畢業,在中央電信局做電報員。站在窗口前發電報的人中,有的在哭,因為他的母親去世了;有的在笑,因為她馬上要舉行婚禮了。祝你生日快樂!金婚!電報,電報……我呼叫符拉迪沃斯托克、烏斯季庫特、阿什哈巴德……我的工作很有樂趣,一點兒都不枯燥。我十八歲了,一直在等待愛情……我想,一個人一輩子只能愛一次,我認為那才是愛情。愛情來了,你馬上就會感覺到。我和他相識的過程很可笑的。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並不好。那時候我每天早上路過門崗,所有人都認識我,所以門衛不會要求我出示通行證,都是說「你好你好」,從來沒有問題。那天早上我聽到有人說:「請出示你的通行證。」我傻眼了,面前是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他不放我過去。「您天天都看見我經過的……」「請出示你的通行證。」可是這一天我偏偏忘了帶通行證。我在書包里翻騰,但什麼證明都沒找到。他通知了我的領導,害我挨了批評……所以我對這傢伙很生氣!討厭他……後來有一次我上夜班,他和另一個人來喝茶。哇!還帶了果醬蛋糕!現在已經沒有那種蛋糕了,特別好吃,但吃的時候要小心,一口咬下去,中間的果醬可能會擠出來。哈哈!但那天我沒有理他,因為他得罪過我。過了幾天,下班後他突然來找我:「我買了電影票,一起去看吧?」那是我最喜歡的喜劇電影《米米諾》,瓦赫坦·季卡比澤主演,我至少看了十遍,所有台詞都爛熟於心。他也是如此。我們用台詞互相試探:「我告訴你一件聰明事,但不許生氣喲!」「這裡所有人都知道這頭牛,我怎麼才能賣掉它呢?」於是,我開始談戀愛了……他表弟那兒有個大花園,他在那裡賣鮮花。所以見面的時候,他——他叫阿布爾法茲,總是帶著玫瑰,紅色和白色的玫瑰,有時候甚至是紫色的玫瑰,好像是染上了顏色,其實都是真的。我幻想……我常常憧憬愛情,但我不知道愛情竟然讓心跳得這麼厲害,都要衝出胸口了。在沙灘上,我們在潮濕的沙子里寫下「我愛你!」幾個大字。十米外,再寫一次「我愛你!」那時候,這個城市到處都有汽水自動飲水機,每個飲水機只有一個杯子給大家用,洗一下杯子就喝。那一天我們走到一個飲水機前,沒有杯子,找到第二個飲水機,還是沒有杯子。我渴了,要喝水!我們唱了那麼久,喊了那麼多,在海邊笑了那麼長時間,我想喝水!很長時間,都有一些不可思議的神奇伴隨著我們,後來就不再有了。我當時就知道神奇會出現……真的!我不停地叫著:「阿布爾法茲,我想喝水!你要想出辦法來!」他看著我,朝著天空舉起雙手,舉了很長時間,嘴裡念念有詞。結果,旁邊草叢的柵欄後邊走出來一個喝醉酒的人,給了我一隻杯子:「送給美麗姑娘吧,我不介意。」

那天清晨……除了我們,沒有任何人。海上有濃霧。我赤腳走過沙灘,又走上柏油馬路,霧像蒸汽一樣瀰漫。突然,奇蹟一般,太陽升起了!陽光鋪灑萬物……在這個夏日,我的連衣裙被露水沾濕。我記得他說:「你現在太漂亮了!」我一直記得這聲音:「你,你……」(流淚)我總勸別人不要哭,自己卻……這些我全都記得……記得……聲音每一次都在減弱。夢也在減少……我當時夢想著我會飛起來!但是……卻沒有!我們最終沒有得到大團圓的結局:白色的連衣裙,門德爾松進行曲,新婚蜜月……都沒有出現。不久,很快地……(停頓)我想說什麼來著?話到嘴邊想不起來了……我想說的是,不久,很快地……他們就把我藏在地下室里,把我藏在閣樓上,我變成了貓,變成了蝙蝠……如果您能理解的話……如果您能知道,每當夜裡聽到尖叫聲,我有多害怕。孤獨的尖叫。深夜孤獨的鳥鳴,讓人毛骨悚然。而如果這是人的尖叫呢?我活著一直有一個念頭:我要愛……愛,我要再愛一次。否則我不可能活下來,不可能忍受至今。怎麼能夠呢。太恐怖了!只有晚上我才能從閣樓下來,窗子上覆蓋著厚窗帘……有一天早上,閣樓突然被打開:「出來吧!你得救了!」原來俄羅斯軍隊進入了這座城市……

我一直在想這件事,甚至睡夢中也在想。一切是從何時開始的?1988年……廣場上有人聚集,他們都穿著黑色的衣服,跳舞唱歌,拿著刀和匕首。電報大樓就在廣場邊上,我們都擠在陽台上,把一切都看在眼裡。我問同事:「他們在喊什麼?」「讓異教徒去死!去死!」這種情況持續了很長時間,有好幾個月……有人透過窗戶提醒我們:「姑娘們,這裡很危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不要分心。繼續工作。」午飯時候我們通常會聚在一起喝茶,但突然有一天,幾個亞塞拜然人進來坐在一張桌子邊,接著幾個亞美尼亞婦女進來,坐在另一張桌子邊。他們是同時進來的,您明白嗎?我怎麼都無法理解,怎麼都不能。我那時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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