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啟示錄的慰藉 紅色裝飾內的十個故事一面小紅旗和斧頭的微笑

安娜·М-я,建築師,五十九歲

母親:

……我不能夠再……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尖叫聲。誰在尖叫?我不知道。是我自己,還是鄰居在尖叫?她在樓梯上聞到了瓦斯氣味,打電話叫警察。(她起身走向窗邊)秋天,不久前還是一片黃澄澄,現在由於下雨,全部黑了下來。即使在白天,光亮也在很遙遠的地方。從早上起,天色就是昏暗的。我打開了家裡所有的燈,全天都開著,還是覺得不夠亮……(她又回來,坐在我對面)起初我夢見我已經死了。我童年時,就很多次看到有人死去,後來我忘了這些……(擦眼淚)不明白我為什麼哭?我自己全都知道,我知道自己生命中的一切……在夢中,有很多很多鳥在我頭頂上盤旋,撞擊著窗戶。我醒來的時候,感覺好像有人在我的頭旁邊。有人站在那裡。我想轉身看看是誰,卻有些害怕,有一種預感:不應該轉頭去看。不能看!(沉默)我在想另一件事,關心著另一件事……不是馬上考慮這個……你問我的童年……(她用雙手捂住臉)我現在還可以感覺到……感覺到媽媽和繼母的香甜味道。我看到了高山,木頭搭起來的瞭望台,上面有士兵,他們冬天穿著羊皮大衣,春季穿著軍大衣。還有鐵床,很多鐵床擺在一起,一張挨一張……我以前覺得,如果我對什麼人說出這些,我就會想離開這個人,從此再也不要見他。所有這一切,都是我深深地、深深地隱藏起來的……我從來沒一個人生活過,我曾經在哈薩克的勞改營住過——它叫卡爾拉格,之後又被流放。我住過孤兒院,住過宿舍,住過公共房……周圍總是有很多很多其他的身體,其他的眼睛。我四十歲才有了自己的房子。上級分給了我和丈夫一間兩居室公寓,那會兒我們的孩子已經長大了。我還是像住集體宿舍時一樣,習慣性地往鄰居家跑,借麵包,借鹽,借火柴,所以周圍的人都討厭我。我從來沒有獨自生活過,無法習慣。我還總是盼望有人來信。期待收信,收信!現在我還在等待……就是此刻我也在等待……一位女友去以色列投奔女兒了,她寫信給我問道:「你們那裡發生了什麼?社會主義之後的生活怎麼樣?」我們的生活怎麼樣?你走在熟悉的大街上:法國商店、德國商店、波蘭商店,所有名字都是外語的。外國襪子、外國毛衣、外國靴子、外國餅乾和香腸……到處都找不到我們的蘇聯產品。我聽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全都是:生存就是鬥爭,強者戰勝弱者,這是自然規律。我們必須長出利角和鐵蹄,穿上盔甲,弱者無人需要。到處都要有強壯的肘臂,肘臂,肘臂。它叫法西斯主義,是卍!我感到震驚,感到絕望!這些都不是我的,不是我要的!(沉默)要是有人在我身邊,有什麼人……我丈夫?他已經離開我了。我很愛他……(突然笑了)我和他是在春天結婚的,當時櫻花盛開,丁香滿園。他也是在春天走的。但他還常常回來……在夢中回來看我,他不斷在說著什麼,但一切都是不可原諒的了……而在白天,我沉寂得就像聾子和瞎子。我與往事的關係,就如同與一個人的關係,如同與活人的關係……我還記得《新世界》發表了索爾仁尼琴的《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 ,所有人都讀過,全都受到震撼!這麼多的對話!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麼對此這麼感興趣、這樣驚奇?對我來說,他寫的都是我熟悉的、完全正常的事情:囚犯、勞改營、糞便……還有——禁區。

我的父親1937年被逮捕,他曾在鐵路上工作。媽媽到處奔波,四處解釋,證明爸爸是無罪的,抓他是一個錯誤。這樣她就把我忘了,當她想起來時,想彌補時,為時已晚。她喝了各種髒水,又進過熱水浴缸。於是,生出了我這個早產兒……但我活了下來。我很多次都大難不死。好多次!不久,我媽媽也被逮捕了,我和她一起被帶走,因為不能把孩子獨自留在公寓里,我那時只有四個月大。媽媽事先就把兩個姐姐送到我姑姑住的村裡,但是內務部下達的文件說:必須把孩子送回斯摩棱斯克。在火車站他們直接把我姐姐帶走了:「孩子在孤兒院長大,說不定長大還能成為共青團員。」連地址都沒給。過了很多很多年,等我們找到她們時,她們都結婚了,已經有了孩子。

我和媽媽在勞改營,一直住到我三歲。媽媽記得,那時經常有小孩子死亡。在冬季就把死者堆在大木桶里,死者就在那裡一直躺到春天,老鼠把屍體都咬爛了。到了春天安葬時,掩埋的只是支離破碎的屍骸……三歲以上的孩子就被從母親身邊帶走,安置在孩子營房。從四歲起——不,大概五歲之後,我就記事了,一切都歷歷在目……早晨我們通過鐵絲網看到我們的媽媽:她們被點名,然後帶走去工作。她們走進我們被禁止進入的區域。後來有人問我:「姑娘,你是哪裡人啊?」我就回答說:「禁區。」禁區那邊是另一個世界,有著莫名的、可怕的、我們所沒有的存在。那裡是戈壁,是沙漠,只有乾燥的茅草。我覺得那裡的戈壁已經到了世界的盡頭,除了我們之外,那裡沒有別的生活。一些士兵看守我們,我們以他們為榮,他們的帽子上都有小五星……我有一個小夥伴,叫魯比克·契林斯基。他帶我穿過鐵絲網的空隙去看媽媽。在所有人排隊去餐廳時,我們躲在門後。「你不喜歡喝粥嗎?」魯比克問我。我一直想喝粥,非常喜歡喝粥,但是為了看我的媽媽,我願意做任何事情。我們鑽進營房去看媽媽,但是營房是空的,所有的媽媽都去幹活了。我們都知道媽媽不在營房裡,但還是爬過去,聞聞那裡的一切。鐵床,用於飲水的鐵槽,甚至一條條鐵鏈子,都有媽媽們的氣味。土地的味道,媽媽的氣息都有一種香味……有時候,我們在那裡看到別人的媽媽,她們躺在床上咳嗽。有一個媽媽在咯血,魯比克說,那是托莫奇卡的媽媽,托莫奇卡是我們當中年齡最小的,她媽媽很快就死了。後來托莫奇卡也死了,我一直在想:托莫奇卡的死訊應該告訴誰呢?要知道她的媽媽也死了啊……(沉默)過了很多很多年,我還常常回憶起這件事。我媽媽不相信我的記憶:「你當時只有四歲。」我告訴她,那時她穿著帆布鞋,鞋底是樹皮做的,穿著補丁摞補丁的大袍子。她驚呆了,哭了起來。我全都記得……我記得媽媽給我帶回來一小塊香瓜,雖然只有紐扣大小,包在破布里,但是好香啊。我還記得有一次男孩子們叫我去和小貓玩,但我都不知道什麼是貓。貓是他們從外面帶進來的,禁區內根本沒有貓,貓在禁區內根本不能生存,因為那裡凡是能吃的東西全都剩不下。一直以來我都習慣於看著自己的腳下:或許會找到什麼吃的。我們吃過草葉、樹根、石苔。我們很想喂喂小貓,但什麼都沒有,我們就在吃了東西後給它我們的唾液吃!它還真吃。吃了!我記得母親想要給我一塊糖。「安妮卡,拿著這塊糖!」她通過鐵絲網對我喊道。看守趕她回去,她倒在地上。看守抓著她的黑色長髮,拖著她往前走……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什麼是糖。孩子們也沒有一個知道什麼是甜味,他們看到這情景都嚇壞了,但是明白必須把我藏起來,於是把我推到了中間。孩子們一直把我圍在中間:「因為我們的安妮卡跌倒了。」(哭)不明白我為什麼哭?我為所有事情哭,我知道自己生命的全部,但是我會忘了我要說什麼。我表達的意思不完整……是嗎?我的意思不完整?

……恐懼並不只有一種,有很多讓我們恐懼的事,大大小小都有。我們害怕長大,害怕長到五歲。到了五歲,我們就會被送往孤兒院,我們知道那是很遠的地方,離媽媽很遠。我現在都還記得,我被送到第五區第八號孤兒院。一切都被編了號,那裡不是叫街道而是叫排:第一排,第二排……我們被裝上一輛卡車,就要開車了。媽媽們跑過來,死死抓住車幫,尖叫哭號。我記得媽媽們全都哭了,孩子們哭的卻不多。我們不調皮,我們不淘氣,我們也不笑。我是在孤兒院才學會了哭。在孤兒院我們被毆打,我們被告知:「可以打你們,甚至殺掉你們,因為你們的母親是敵人。」我們從來不知道爸爸在哪兒。「你媽媽是個壞人。」我記不清那個女人的臉了,就是她一遍一遍地重複這個。「我媽媽是好人。我媽媽很美麗。」「你媽媽是壞人,她是我們的敵人。」我不記得她是否說過「消滅」這個詞,反正她說過類似的話,可怕的話……是的……我都害怕記起它們。我們沒有輔導員或老師,這些我們聽都沒有聽過,我們只有指揮員。指揮員!他們手上總是握著一把長尺,隨便什麼事情就能打人,很簡單,很隨意……我倒很想他們把我身上打出一個窟窿,那樣他們就不會再打我了。結果窟窿倒是沒有,但全身長滿了膿瘡。我感到很高興……我的朋友奧列契卡脊椎上有幾個金屬釘,所以就不能挨打了,我很為她高興。大家都好羨慕她……(久久凝視著窗外)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我很害怕,可是我怕什麼?我不知道……(思考)我們喜歡夜晚,總是期待夜晚快點兒來。黑暗,漆黑的夜晚。到了晚上,值夜班的弗羅霞阿姨就來看我們。她很善良,給我們講阿列努什卡和小紅帽的故事,還總是在衣袋裡裝些麥粒,誰哭了就給幾粒。最愛哭的是小麗麗,她早上哭,晚上也哭。我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