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啟示錄的慰藉 紅色裝飾內的十個故事苦難中的甜味和俄羅斯精神的焦點

奧爾加·卡里莫娃,音樂家,四十九歲

瑪麗亞·沃傑肖諾克,作家,五十七歲

奧爾加·卡里莫娃:一段愛情故事

不……不,這不可能……對我來說這是不可能的。我想過,也許什麼時候,我會對什麼人講述的,但不是現在,絕不是現在。我的一切都鎖死了,砌在牆裡,抹上了牆縫。就像是……壓在了石棺下,都用石棺蓋住了……裡面已經不再燃燒,也許有些化學反應,也可能形成水晶。但我不敢觸碰,我害怕……

初戀……可以這樣稱呼嗎?我的第一個丈夫。這是個很美麗的故事。他追了我兩年。我也很想嫁給他,是因為我必須全部地擁有他,哪兒也不放他去。整個人都必須是我的!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需要他整個人。我就是想每時每刻都不和他分開,時時刻刻都要看到他,不停地做那些親密事兒。做愛,做愛,沒完沒了地做。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人生第一次,通常都是這樣……就是簡單的情慾,還能有什麼事情?再來一次也是這樣……後來也有了一些技巧,但還是肉體,肉體,肉體……肉體就是一切!我們就這樣持續了半年。他本來並不是一定要這麼遷就我的,他可以找另外的事情去做,可是我們稀里糊塗就這樣結婚了,那年我二十二歲。我們是音樂學院的同學,我們幹什麼都在一起。後來事情就發生了……我身心中的某種本質也顯露出來,可是我沒有注意到那個因素……當你喜歡上一個男人的肉體,就會要求他全部都屬於你……這是一段非常美麗的故事,它可以不停地發展下去,也可以半個小時就結束。結果就是……我離開了,是我自己要離開的。他懇求我留下來,但我就是決心要走。我突然厭倦他了,上帝啊,我怎麼會厭倦他了呢!我那時已經懷孕了,已經有了肚子……我們只是做愛,後來就吵嘴,再後來我哭了。於是我就不能再忍受了。我就是不善於寬恕。

走出房子關上門,我突然感覺到一陣愉悅,因為我現在離開了,我完全解脫了。我乘車回到了媽媽家,他也緊跟著來了。一整夜,他一直大惑不解:都已經懷孕了,怎麼還總是那麼多不滿意啊,總是想要某種東西,你到底需要什麼啊?反正我已經翻過去了這一頁……我非常高興曾經擁有他,也非常高興不再擁有他了。我的生活,永遠像一個小小的硬幣儲存罐。滿了,就清空;又滿了,再清空。

哈,我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安妮雅,我真是太高興了。首先,我身上的水分都消失了。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在森林裡走了很久,身上的水分都走光了。總之我完全不理解,現在真的要準備進醫院嗎?我等到了晚上。那是在嚴冬——現在想來簡直不可思議——零下四十攝氏度的酷寒,樹皮都凍得咔咔裂開了,可我堅持要去森林走走。醫生看了看說:「你還有兩天就要生產了。」我打電話回家:「媽媽,請給我送些巧克力來,我還要躺很久呢。」在醫生早查房之前,護士匆匆跑進來:「聽著,孩子的頭已經出來了。我去叫醫生。」可是我就這樣,還坐在椅子上呢……他們對我說:「就這樣吧,就這樣。馬上,馬上好了。」我不記得到底過了多久,反正是很快……很迅速……他們就給我看了一個小肉團:「你生了個女兒。」稱了一下,四公斤。「聽聽,一聲都沒有哭,她心疼媽媽。」第二天他們又把女兒抱來了:黑黑的瞳孔,眼珠滴溜溜地轉。我已經再也沒有那種感覺了……

我開始了一種全新的、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喜歡自己新的樣子。總而言之,我立刻就顯得更好看了……安妮雅也馬上佔據了地位,我非常喜愛她,不過在我身邊她是絕對不能和男人們有聯繫了,我從不提起她還有個爸爸的事情。她是天上掉下來的!天上來的女兒。她學會了如何回答別人的問話,比如有人問她:「安涅奇卡,你怎麼沒有爸爸啊?」她就會答道:「我有外婆代替爸爸啊。」「那你怎麼沒有狗狗啊?」「我有小倉鼠代替狗狗啊。」我就和她兩個人這樣過日子……我一輩子都害怕的是,我會不會突然間不是自己了。甚至治療牙齒時我也要請求牙醫:「請別給我打針,不要給我打麻藥。」我必須要感覺到我是我自己,不管是好是壞,都不能把我和自己的身心割斷。我和安妮雅互相也是很相愛。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突然見到了他,格列布……

如果他不是他,我是永遠也不會再結婚的。我什麼都有了:孩子、工作、自由。突然間,他出現了……真是荒誕,幾乎是盲目的,他讓我喘不過氣來……我讓一個有著歲月重負的人進入了我的世界——他在斯大林的勞改營里度過了十二年……他被抓走的時候還是個十六歲的孩子。他的父親,一個共產黨的重要人物,被槍斃了,母親被放在水桶里,在嚴寒中活活凍死。他曾經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一個終年大雪覆蓋的地方。在認識他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還有這樣的事情……我從少先隊員到共青團員,生活美好!豐富多彩!我怎麼能夠下這個決心?

怎麼能夠?隨著時間流逝,痛苦變成了知識,知識也是痛苦。從他離開人世起,至今又過了五年……我甚至很遺憾他沒能認識現在這個我。現在我更加理解他了,我長到了他的年齡,但是他已經不在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能夠獨自生活,甚至完全不想活了。我不是害怕孤獨,是別的原因:我活著就不能沒有愛。我需要這樣的痛苦,需要去憐憫什麼人……沒有的話,我會害怕。就像我很害怕一個人在海里,游得很遠很遠,往海底看,一片黑暗,我不知道下邊有什麼……

我們坐在陽台上。樹葉沙沙作響,開始下雨了。

啊,海灘上那些的浪漫故事,其實並不長,甚至可以說很短促。這種生活的小插曲,可以美麗地開始,也可以美麗地結束。這是我們可遇不可求的,當然也是十分令人期待的。所以我們都很喜歡出去旅行,想和什麼人邂逅……就是這樣。那一次,我梳著兩個小辮子,穿著前一天在「兒童世界」買的藍點連衣裙。大海啊……在天底下我最喜歡的就是游泳,總是游得很遠很遠。那天從早上起,我都在白色洋槐樹下熱身,一個男人走過來,外表非常普通,已經不年輕了。他看到我,顯得很高興。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他就對我說:「您願意我晚上來為您讀詩嗎?」「也許吧,不過現在我要去游很遠很遠!」「我會等著您。」他真的等我了,等了好幾個小時。他讀詩並不好聽,總是不斷地扶眼鏡,但是他很動人。我理解……我理解他的感受,他的動作、他的眼鏡,都顯出他有些激動。但是我完全不記得他讀了什麼。這有那麼重要嗎?

那天也是下雨,下大雨。我都記得,一切都忘不掉……因為感情。我們的感情,痛苦、愛情、溫柔都是單獨存在著;它們各自存在著,並不依賴於我們。為什麼你突然選擇了這個人,而不是另一個人,雖然另一個人甚至更好一些?或者你成為了別人生活的一部分,而你對這些沒有料到。但是這些獨立存在的情感已經找上了你,向你發出了信號。「我已經在這兒等你了。」第二天早上他見到我就說。他說話的那種聲音,不知道為什麼,讓我一下子就相信了他,雖然我還完全沒有準備好,甚至恰恰相反。周遭的事物在發生變化……這還不是愛情,但這是一種感覺,就是我突然得到了很多很多。一個人聽懂了另一個人,息息相通了。我每次都游得很遠很遠,返回來時總看見他在等我。他又說了:「我和你,一切都將會很好。」不知怎麼,我又馬上相信了這句話。我們晚上一起喝香檳:「這是很好的香檳,但是價格和普通香檳一樣。」我喜歡他說這話的語式。他還會煎雞蛋:「跟雞蛋打交道時也很有趣,一次買幾十個雞蛋,兩個兩個煎,最後一定會剩下一個。」真是些讓人喜歡的事情。

所有人看到我們,都會問:「這是你爺爺嗎?這是你爸爸嗎?」我穿著一條超短裙,其實我已經二十八了……後來他變得英俊了,當然是因為和我在一起。我覺得我知道其中的奧秘。這扇門只能被愛情打開,只有愛情能打開它……「我記住你了。」「你怎麼會記住我?」「我希望和你一起去任何地方。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什麼都不需要,就是想感覺到你在我身邊。我對你有一種柔情,就是想看到你,一直在你身邊。」我和他度過了幸福的幾個小時,絕對純潔的幾個小時。「或者,我們一起到某個島上去,一起躺在沙灘上。」幸福的人們永遠都像孩子一樣。他們需要保護,他們脆弱得可笑,毫無防備。我和他的關係就是這樣,但是到底應該是怎樣的關係,我還不知道。感情關係是因人而異的,要看你如何去做……「不幸,才是最好的老師。」我媽媽這樣說過,但是我渴望幸福。夜裡睡覺時我都在想:我該怎麼辦?我有些不知所措,因為緊張……我……我的緊張被他發現了:「你神經總是綳得太緊。」他發現了。我該怎麼辦?我在向何處墜落?那裡有一個深淵。

他是個麵包箱子……只要一看到麵包,他本能地就想吃。無論有多少麵包,都不能剩下。都是必須吃的。吃啊吃啊,他可以有多少吃多少。我起初還不理解……

他給我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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