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啟示錄的慰藉 紅色裝飾內的十個故事施捨的回憶和慾望的感覺

伊戈爾·波格拉佐夫,八年級學生,十四歲

媽媽講的故事

我覺得這就是一種背叛……我背叛了自己的感情,背叛了我們的生活,背叛了我們說過的話……這些話是只能說給自己人的,但我讓一個陌生人來到了我們的世界中。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否能夠理解我。我還記得,在市場上有一個賣蘋果的女人,逢人就講她是如何給自己的兒子送葬的。當時我就對自己發誓:「我永遠不要這樣子。」其實我和丈夫一直對此默不作聲,只是哭泣,但都是一個人偷偷哭,不給別人看到。只要開個頭,我就會開始號啕大哭。頭一年,我根本無法平復自己的心情:為什麼?他為什麼會這樣做?我想思考,想安慰自己:他不是故意耍我們,他只是想試試,想往那個世界看一眼……青春期的孩子總會心神不安:那個世界有什麼東西?尤其是男孩子,更不安定……他死後,我翻遍了他的日記和詩歌,就像一隻獵犬那樣查找。(哭)在那個星期日的前一周,我站在鏡子前梳頭,他走到我身邊,抱住我的肩膀,我們兩人站在一起,看著鏡子微笑。我緊緊摟住他說:「小伊戈爾,你真漂亮啊。你漂亮,是因為你是愛情的產物,強烈愛情的產物。」他更緊地抱住我說:「媽媽,我摟著你,你永遠都是無與倫比的。」一想到這,我就不由得打寒戰:當時,在鏡子前面,他是否就已經想好了?……他想過嗎?

愛……我說出這個字眼,總覺有些異樣,總要回味一下愛到底是什麼。我曾經以為愛一定勝過死亡,愛能戰勝一切……我讀十年級的時候就和我丈夫相識了。有一次,鄰校的男生來我們學校跳舞。第一個晚上我不太記得,因為我沒有看到瓦里克(當時大家都這樣叫他),但他注意到了我,只是沒有走過來,甚至都沒有看清我的臉,只是個輪廓。但他好像聽到某處傳來一個聲音對他說:「這就是你未來的妻子。」這是他後來說的……(笑)也許就是他自己想的吧?他是個幻想家。但奇蹟確實一直與我們同在……而且在人間一直跟著我。我那時候很快樂,瘋狂的快樂,不可抑制的快樂。當時我就是這個樣子。我愛我的丈夫,但我也喜歡和其他男人調情,就像是遊戲,你走到哪裡,都有很多男人盯著你,而你又喜歡被人看,享受那麼一點點曖昧。「為什麼我一個人會得到這麼多啊?」我經常模仿自己最喜愛的瑪雅·克里斯塔林斯卡雅 唱歌。光陰似箭,現在我很後悔沒有記住那些情景,我永遠再不會那麼快樂了。要去愛,就需要有精力,但現在我是另一個女人了,平庸普通的女人。(沉默)有時候我還很想回到過去,但回憶過去的自己常常是不愉快的……

伊戈爾三四歲的時候,我給他洗澡。他就說:「媽媽,我愛你,就像愛美麗的沙列夫娜。」他發不出舌顫音,我們就頑強地練習……(笑)我現在就是為此而活著,以回憶度日,是對我的施捨……我拼湊起一塊塊記憶碎片。我在中學是俄羅斯語言文學教師。一幅家庭日常生活的畫面是:我讀書,伊戈爾就在翻弄廚房的櫥櫃。在他搬出鐵鍋、煎鍋、鐵勺、刀叉時,我準備明天的講課。他長大一些了。我坐著寫作,他也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寫寫畫畫。他很早就會閱讀和寫字。他三歲時我們就一起背誦米哈伊爾·斯維特洛夫的詩歌:「卡霍夫卡、卡霍夫卡,是故鄉的步槍……/飛吧!火熱的子彈。」這裡應該停下來講一些細節了……我想讓他成長為一個強悍的男子漢,就給他找了歌頌英雄和戰爭的詩歌、歌頌祖國的詩歌。有一次我媽媽的一番話讓我驚訝:「薇拉,別讓他讀戰爭詩歌了。他只願意玩打仗的遊戲。」「所有男孩都喜歡玩打仗遊戲啊。」「是的,但是伊戈爾喜歡讓別人朝他開槍,他倒下去。他喜歡死!他對死這麼熱衷,那麼高興去死,真讓我害怕。他總是對其他孩子喊:『你們開槍啊,我要死去。』有時是反過來說。」(她沉吟良久)為什麼當時我就沒有聽媽媽的話啊?

我給他買了很多戰爭玩具:坦克、玩具士兵、狙擊步槍……他是個男孩,應該成為戰士。狙擊步槍上還有文字說明:「狙擊手應該冷靜而有選擇地射殺,首先要充分認識目標……」這些文字在當時都被認為是正常的,不會令人害怕。為什麼?就是因為我們一直都有一種戰爭心態,「如果明天有戰爭,如果明天去遠征」……我找不到其他解釋,沒有其他解釋……現在人們已經很少給孩子送軍刀和玩具手槍了……砰砰!而我們那時候……我記得,聽學校里有的老師說瑞典好像禁止出售軍事玩具,我還很吃驚。那怎麼培養男人?怎麼培養國家保衛者?(聲音有些顫抖)「向著死亡,向著死亡,保持心情平靜/可憐的歌手和騎手……」不需任何理由,我們就會準備好……永遠在備戰中……每過五分鐘就說到一次戰爭,經常高唱軍事歌曲。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有像我們一樣的人嗎?波蘭人也在社會主義下生活,捷克和羅馬尼亞也是,但他們是另一種人……(沉默)現在我都不知道怎樣活下去。依靠什麼才能活下去?靠什麼啊……

低語聲斷了。我以為她要尖叫。

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他躺在棺材裡……我們過得很幸福,為什麼他會認為死亡更美麗……

女友帶我去裁縫鋪,她說:「你應該給自己做幾件新衣服。我感覺沮喪時就會給自己縫新衣服……」

睡夢裡我總是覺得有人一次次撫摸我的頭……第一年,我常常從家裡跑出去,到公園去號啕大哭,鳥兒都被嚇跑了……

他十歲那年,哦不,是十一歲,那天我背著兩個書包,好不容易走到家,在學校累了一天。進門後發現父子二人都在沙發上,一個在看報,一個在看書。家裡亂糟糟的,真見鬼!沒洗的臟盤子堆成了山!他們還高興地歡迎我回家!我拿起掃帚,他們用椅子搭起「掩體」。「給我出來!」「絕不!」「放下手吧,應該先罵誰?」——「媽媽姑娘,請不要生氣嘛。」伊戈爾第一個鑽了出來,他已經長得和爸爸一樣高了。「媽媽姑娘」是我在家裡的綽號,這是他想出來的……我們夏天通常到南方度假,去看距離太陽最近的棕櫚樹。(快樂起來)我們當時說的話,至今都還記得……我們讓他晒晒太陽,治慢性鼻竇炎。三月之前,我們有債務必須要還,就節省度日:第一餐是餃子,第二餐還是餃子,茶點又是餃子。(沉默)還能記得一些精彩的海報……暖融融的古爾祖夫。大海、礁石、波浪和陽光照射下白色的沙灘……我們留下了很多照片,我現在都把它們藏起來,不要讓自己看到。我害怕……內心會一下子爆炸……有一次我們沒有帶他去度假,但半途中就回來了,闖進家門就喊:「小伊戈爾!你和我們一起去吧。我們不能沒有你!」「烏拉!」他一下跳起來掛在我脖子上。(長久停頓)我們不能沒有他……

為什麼我們的愛不能支撐他?我曾經相信愛是萬能的。我一次又一次地想這個問題……

這一切已經發生了,他已經不在我們身邊。我長期處於精神崩潰狀態。「薇拉」,老公叫我,我聽不見。「薇拉……」還是聽不見。但突然我就會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用腳踢我的媽媽,踢我最親愛的媽媽:「你是個怪物,是穿衣服的怪物!就是你養育出來一個和你一樣的怪物!我們這輩子都從你那兒聽到了什麼?要為別人而活著,為高尚目標而活著……要躺在坦克下面,為了祖國寧可燒死在飛機上。要轟轟烈烈的革命……像英雄一樣死亡……死總是比生更加美麗。我們從小就是怪胎。我也是這樣培養伊戈爾的。這全都是你的罪過!都是你!」

媽媽憂鬱成疾,人突然開始萎縮了,成了一個小老太太。我心如刀絞,這麼多天我第一次感到了疼痛。之前,有一次乘無軌電車時,別人把一個沉重的箱子砸在我腳上,我都沒有感覺。晚上腳趾都腫了,那時候我才想起被箱子砸過的事情來。(流淚)現在該停下來說說我的媽媽了……我媽媽屬於革命前那一代知識分子。他們那些人,每當演奏國際歌時,他們眼中都閃著淚花。她經歷了整個戰爭,所以總是回憶蘇聯士兵把紅旗插上德國議會大廈:「我們的國家打贏了這樣一場戰爭!」十年,二十年……四十年都過去了,她還總是對我們重複,就像念咒一樣,祈禱一樣,這就是她的祈禱……「我們一無所有,但我們是幸福的。」——媽媽對此絕對堅信不疑,和她爭論也沒用。她因為《戰爭與和平》而愛上了「俄國革命的一面鏡子」托爾斯泰,更因為這位伯爵為了靈魂救贖而要把自己的財產分發給窮人。不僅是我媽媽一個人,她所有的朋友,蘇聯第一代知識分子們,都是讀著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和涅克拉索夫 成長起來的,是讀著馬克思長大的……要是想讓媽媽坐下來縫紉繡花,特別是要她裝點我們的家居,在房間里裝飾瓷花瓶和各種珍品……她就會說你們要幹什麼啊!是浪費時間,庸俗的小市民!最重要的是靈魂工作,是讀書……她一件衣服可以穿二十年,兩件外套穿一輩子,但是如果沒有普希金,沒有高爾基全集,就活不下去。他們就是這樣生活的,感覺是在參與一場宏偉的構思,宏偉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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