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啟示錄的慰藉 紅色裝飾內的十個故事耳語和吶喊……還有高興

瑪格麗特·博格列比茨卡雅,醫生,五十七歲

我的節日是11月7日,偉大的光明的日子……我童年印象最深的是紅場的大閱兵。

我在爸爸的肩膀上,手上綁著一個紅色小球。遊行隊列的上方,天空中是列寧、斯大林和馬克思的巨幅畫像。還有紅色、藍色、黃色的小球組成的花環和花束。紅色是我喜愛的顏色,最最喜歡的。那是革命的顏色,流動著革命的鮮血的顏色……偉大的十月革命現在被說成是「軍事政變」「布爾什維克陰謀」「俄羅斯的災難」……說列寧是德國間諜,革命是逃兵和醉酒的水兵發動的。我充耳不聞,不想聽!這超出了我的接受範圍……我一生保持著信仰:我們出生在史無前例的美麗國家,是最幸福的人。再也沒有這樣的國家了!我們有紅場,那兒有救世主大鐘樓,報時的聲音給全球的人們校對時間。爸爸就是這樣對我說的,媽媽和奶奶也這樣說:「11月7日這一天,是日曆上最美麗的一天……」前一個夜晚我們久久都不會上床睡覺,全家人都用黃色紙和心形紙板製作花朵,裝飾色彩。大清早媽媽和奶奶就留在家裡準備節日午餐。那天一定會來客人,帶來蛋糕和葡萄酒禮盒,那時還沒有玻璃包裝紙。奶奶烤出來自家獨特的餡餅,是捲心菜蘑菇肉餡的,而媽媽會像變戲法一樣地製作出橄欖色拉,煮出天下無雙的果凍。而我,就和爸爸一起!

大街上人很多,所有人的大衣和西裝上都有紅絲帶。紅色條幅光彩奪目,軍樂團在演奏,主席台上站著國家領導們。喇叭里播放著歌曲:「和平的首都/祖國的首都/你用繁星點亮克里姆林宮/全宇宙都為你驕傲/花崗岩的美人——莫斯科……」我希望窮盡一生的力氣高喊:「烏拉!」揚聲器里不斷傳出:「光榮屬於莫斯科列寧勳章及勞動紅旗勳章兩次獲得者,莫斯科利哈喬夫製造廠的勞動者們!烏拉,同志們!」「烏拉!烏拉!」「光榮屬於我們英勇的列寧共青團,光榮屬於共產黨,光榮屬於我們的榮譽退伍軍人……」「烏拉!烏拉!」太美了!令人振奮!人們在哭泣,是因為喜極而泣。軍樂隊奏起閱兵和革命歌曲:「命令他前往西線/而她要去另一方向/共青團員出發/走向國內戰爭……」我能背下所有歌曲的歌詞,從來都沒有忘記,經常會唱,自己唱給自己聽(哼唱起來):「我的祖國多寬廣/很多森林田野和河流/我不知道還有另外的國家/還有這樣自由呼吸的人……」不久前我還在柜子中發現了舊唱片,從閣樓上搬下留聲機,整個晚上都在回憶往事。杜那耶夫斯基和列別捷夫-庫馬奇 的歌——都曾是我們的最愛!(沉默)我總是很高很高,因為爸爸雙手把我舉起來……高些,更高些……最重要的時刻到來了,油布蓋著的導彈、坦克、大炮出來了。「要牢記一輩子!」爸爸對我大聲說,他總是想壓過喧囂的聲音。我知道,一定會記住!在回家路上,我們又走進商店,我得到了最愛的果汁汽水。這一天解決了我想要的一切:哨子、糖果、魔杖……

我喜歡夜晚的莫斯科,焰火漫天。十八歲那年,我墜入了愛河。當我意識到這是戀愛,我就出去了,你永遠也猜不到我去哪裡了:我去紅場了。第一,我想這一時刻要在紅場。要看到克里姆林宮牆、雪中的黑色雲杉樹和被雪堆覆蓋的亞歷山大羅夫花園。我看著這一切,就知道我會幸福的。一定要幸福!

不久前我和丈夫又來到莫斯科。第一次……第一次沒有去紅場,沒有去向紅場致敬。第一次……(眼中噙滿淚水)我丈夫是亞美尼亞人,我們在大學時代就結婚了。當時他有被子,我有小床,我們就開始了生活。從莫斯科醫學院畢業後,我們被分配到明斯克。我所有的女朋友都分開了,有人去了摩爾多瓦,有人去了烏克蘭,也有人在伊爾庫茨克。那些去伊爾庫茨克的被我們叫作「十二月黨的女人」。那時候還是一個國家,想去哪兒都行!沒有邊界,也沒有簽證和海關。畢業時丈夫想回老家,回亞美尼亞。「我們去塞萬吧,給你看看阿拉巴特。嘗嘗真正的亞美尼亞白麵包。」他向我許諾說。但上級建議我們去明斯克。於是我們就說:「好,咱們就去白俄羅斯吧。」「好吧!」當時還年輕,前面還有很多時間——似乎有用不完的時間。於是我們就來到了明斯克。我們都很喜歡這裡,走遍了山山水水:湖泊和森林,游擊隊森林、沼澤地和密林,森林中零星的原野。我們的孩子在這裡長大,他們最喜歡的食物是煎餅,白俄羅斯的莫千卡 。「土豆煮一下啊,土豆炸一下啊……」其次喜歡亞美尼亞的哈希 。但是每年我們全家都要去一次莫斯科。為什麼不呢!沒有這些我是無法生活的,我必須在莫斯科走一走,呼吸她的空氣。我總是期待著,一直按捺不住地期待這個時刻,當火車接近莫斯科的白俄羅斯車站,廣播中播出進行曲,我的心臟就跟著歌詞跳動:「乘客同志們,我們的火車抵達了祖國的首都,英雄城市莫斯科!」「沸騰的,強大的,不可戰勝的莫斯科/我的莫斯科,我的國家/你是我的最愛……」然後我就伴著這些音樂走出車廂。

可是這次……我們這是在哪兒?我們見到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大街上的風都是骯髒的包裝袋的味道,滿街報紙碎片,腳下踩著空啤酒罐咔咔作響。在火車站和地鐵站,到處都是灰色的人群,所有人都在賣東西:女性內衣和床單,舊鞋子和玩具,香煙可以一支一支買,就像在戰爭影片中那樣,我只有在那裡才看到這樣賣煙的。一些撕碎的紙和紙盒上直接擺著香腸、肉、魚,就擺在地上賣。在一個地方還有用撕爛的玻璃紙包裝的,這在其他地方是沒有的。莫斯科人買東西也討價還價了。針織襪子,餐巾紙。這裡賣釘子,旁邊就是食物、衣服。人們操著烏克蘭語、白俄羅斯語、摩爾多瓦語……「我們來自文尼察。」「我們來自布列斯特」……許多乞丐……打哪兒出來這麼多人?還有殘疾人,就跟電影里一樣——就像蘇聯老電影。我好像在看電影。

在我最愛的老阿爾巴特街我看見了一排商品——套娃、茶炊、聖像、沙皇和家人的照片。有白衛軍將軍的照片:高爾察克、鄧尼金 ,還有列寧半身像。有各種各樣的套娃,戈爾巴喬夫套娃、葉利欽套娃都有。我不認識自己的莫斯科了。這座城市怎麼了?老人就直接坐在地上、坐在磚上演奏手風琴,身上戴著勳章,唱著軍隊歌曲,腿前是個軍帽,裡面有硬幣。他們唱著我們心愛的歌曲:「小火爐中緊張跳動著火焰/樹脂如淚水……」我剛想要走過去,他就被外國人包圍了。外國人開始拍照,一些人對他喊義大利語、法語和德語,拍著他的肩膀說:「唱吧!唱吧!」他們很開心,很滿足。到底怎麼了!他們曾如此害怕我們,可是現在……竟是這樣!大廈傾倒……帝國一場空!套娃和茶炊旁邊就堆著紅旗和錦旗、黨證和團證,還有蘇聯戰爭獎章!還有列寧勳章和紅旗勳章,勇敢獎章和戰功獎章,各種各樣。我摸著它們,輕輕擦亮它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還有「保衛塞瓦斯托波爾」獎章、「保衛高加索」獎章,都是真的。那麼親切。還有蘇聯的軍裝:夾克、大衣、帶五角星的大檐帽……價格都按美元計算。「多少錢?」丈夫指指勇敢獎章。「我們收的是美元。啊,好吧,給你個折扣——一千盧布。」「列寧勳章呢?」「一百美元……」「良心多少錢?」我丈夫準備和他們打架了。「你是瘋子啊?從哪個洞子里鑽出來的啊?這是極權主義時代的產品啊。」還說……這只是一個「鐵片」,但是外國人喜歡,他們把它作為蘇聯時代的時尚保留。旅遊商品。我尖叫起來……叫來了警察。我大叫著:「你們看看!你們看看……啊……」警察向我們確認說:「這些是極權主義時代的物品,我只是負責稽查毒品和色情的……」一個黨證賣十個美元——還說這不是色情?光榮勳章……或者是這個帶列寧像的紅旗,用它們換美元?我有一種感覺,我們正在作為某種裝飾品中的一個部分,他們在拿我們開心。我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站在那兒就哭了。旁邊的義大利人還在試穿試戴軍大衣和紅星大檐帽,一邊說:「卡拉紹,卡拉紹! 」滿嘴說著……拙劣的俄語。

我第一次瞻仰列寧墓是與媽媽一起。我記得那天下著雨,冷冷的秋雨。我們排隊等候了六小時。一節節的台階……半明半暗……花圈……人們耳語:「走過去,不要停留。」因為流眼淚,我什麼都沒看清,但我感覺列寧的身體在發光。小的時候,我對媽媽保證:「媽媽,我永遠不會死。」「你為什麼這麼想啊?」媽媽問,「所有人都會死的,就連列寧也死了。」就連列寧……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描述這一切,我應該……我想要說細緻些。我本來想說……但不知道跟誰說。說什麼?說說我們曾經是多麼幸福!現在我還絕對相信這點。我們是在貧窮和天真中長大的,但從來沒有人懷疑我們是不是幸福,也沒有人嫉妒別人。在學校期間,我們用廉價鉛筆盒和鋼筆去換四十戈比。夏天穿帆布鞋,用牙粉把鞋子擦乾淨,很漂亮!冬天就穿一雙橡膠套靴,嚴寒中鞋底都發燙。真快樂!我們都相信明天會比今天更好,後天比明天更好。我們擁有未來和過去。我們全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