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啟示錄的慰藉 紅色裝飾內的十個故事專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謎

葉蓮娜·尤里耶夫娜·C,地區黨委第三書記,四十九歲

有兩個人在等我,葉蓮娜本人和她的朋友安娜·依琳尼奇娜。這次訪問是我和葉蓮娜約好的,而安娜是從莫斯科來她家做客,馬上也加入了我們的談話:「我早就想有誰能給我說說,我們身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們兩人的故事中沒有任何相同之處,除了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等名人的名字。不過她們兩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有她們自己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

葉蓮娜·尤里耶夫娜:

——還需要談論社會主義嗎?和誰講?大家全都是證人。老實說,我很驚訝您會來到我家。我是一個共產黨員……黨員幹部……他們現在不讓我說話,叫我封口。說列寧是匪幫,還有斯大林……說我們全都是罪犯,雖然我手上從沒有過一滴血。但我們身上打著烙印,我們所有人都有烙印……

也許在五十或一百年後,被我們稱為社會主義的那段生活,將被客觀地寫下來。沒有眼淚,也沒有咒罵。人們將開始挖掘它,像挖掘古代特洛伊一樣。不久之前還不能說社會主義的好話。連西方人在蘇聯崩潰後都明白馬克思的理想並沒有結束,還需要發展。不是為之祈禱。馬克思在西方從來就不是偶像,不像我們這裡把他封為聖人!我們先是把他尊為上帝,然後又對他大加詛咒。抹殺了他的一切。科學也曾給人類帶來過無數災難,那時候怎麼沒有滅絕科學家!我們詛咒原子彈之父,最好從火藥發明者開始,先詛咒他們……我說得不對嗎?(我都來不及回答她的問題)是的……走出莫斯科是對的,這麼做才可以走進俄羅斯。當你在莫斯科散步時,覺得自己是在歐洲:豪華轎車、高檔餐廳……金碧輝煌!但你聽聽我們外省人怎麼說的吧:莫斯科並不是俄羅斯,薩馬拉、陶里亞蒂、車裡雅賓斯克,還有羅賓斯克這些地方才是俄羅斯。在莫斯科廚房裡就可以了解俄羅斯嗎?在聚會中就可以了解俄羅斯嗎?哇啦哇啦,夸夸其談……莫斯科,那是另一個國家的首都,而不是外環路之外那些地方的首都。莫斯科只是個旅遊天堂。不要相信莫斯科……

來到我們這兒的人馬上就可以看出:對,這是些「蘇聯分子」。甚至按照俄羅斯標準,這兒的人生活也很貧窮。這裡的人都痛罵富人,大罵國家,詛咒一切,大家都認為自己受了騙,從來沒有人對他們說要搞資本主義,他們還以為在改善社會主義呢。這裡的人所知道的生活,就是蘇聯式的生活。當他們在集會上扯破喉嚨大喊「葉利欽!葉利欽!」時,他們已經被洗劫了。沒有經過他們同意,工廠就被分掉了。正如俗話所說,石油和天然氣都是上帝給我們的啊。到現在我們才明白過來。而在1991年,大家都參與了革命,紛紛設置路障。人人都想自由,可是最終得到了什麼?葉利欽式的強盜革命……我女友的兒子差點兒因為社會主義思想而被殺死。「共產黨員」幾個字成了一種恥辱。那小夥子在院子里幾乎被其他男人殺死,他們本來還都是熟人、朋友呢。他們幾個本來就是一起聊天彈吉他,忽然有人說我們去收拾共產黨吧,把他們吊到燈籠上去。米沙·斯魯采爾的爸爸在我們區委會工作,他是一個喜歡讀書的男孩,給他們引用英國作家切斯特登的作品:「沒有烏托邦的人比沒有鼻子的人更可怕……」就為了這句話,他挨了一頓靴子和皮鞋的痛毆……「你這個猶太佬。1917年革命是誰幹的?」我還記得改革初期,人們眼中那灼灼的目光,我永遠不會忘記。有人準備對共產黨員動私刑,把他們押解出去……馬雅可夫斯基和高爾基的書籍都被扔進垃圾箱,列寧著作被當成了廢紙。都被我收集起來了。是的!就要這樣!我絕不會拋棄!永遠不會慚愧!絕不改變顏色,絕不會把紅色變成灰色。就是有這樣一種人:「紅軍」來了,他們就喜慶地歡迎;「白軍」來了,他們又喜洋洋地歡迎。

這種人變臉之快令人驚訝:昨天還是共產黨,今天就變成了激進民主派。我眼看著那些「忠誠」的共產黨員變成東正教信徒和自由主義者。我很愛「同志」這個詞,這種愛從未停止過。多麼美好的辭彙!知道「蘇聯分子」吧?品味一下這個詞吧!蘇維埃人是很好的人,他們可以去烏拉爾山外,去戈壁荒漠,為了理想,不是為了美元,不是為了外國人的綠鈔票。第聶伯水力發電站,斯大林格勒大會戰,進入外太空,都是蘇維埃人做的。偉大的蘇聯分子!至今我最喜歡寫的幾個字母就是CCCP(蘇聯的縮寫)。那曾經是我的國家,而現在我所身處的,不是自己的國家,我是住在別人的國家裡。

我生來就是蘇維埃人。我奶奶不信上帝,只信共產主義。我爸爸至死都在盼望社會主義復辟。柏林牆都倒塌了,蘇聯都解體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等待……他一遇到最好的朋友就吵架,那位說紅旗變成了紅抹布,爸爸說那永遠是紅旗!永遠是我們的旗幟!爸爸參加過蘇芬戰爭 ,他至今也還是不明白當時是為何打仗,只知道是必須的,他就去了。關於那場戰爭,所有人都沉默,不稱其為戰爭,只叫芬蘭戰役。可是爸爸講給我們聽過,在家裡悄悄講的。其實他講得很少,但是一喝酒就會回憶一番。他記得的戰爭景象是在冬天:茂密的森林和幾米厚的積雪。芬蘭人踩著雪橇打仗,穿著白色的掩護服,出其不意地到處出現,就像天使一樣。像天使一樣,爸爸就是這樣說的。芬蘭人總在夜間除掉我們的哨所,有時殺死我們一整連的人。死者遍地……在爸爸的回憶中死者總是躺在血泊中,像睡著了一樣,但血流得很多很多,幾米厚的白雪都染紅了。戰爭之後爸爸甚至從來都不去殺雞,一隻小兔子都不傷害。只要看到任何被殺死的動物,聞到熱血的氣味,他就大發脾氣。他特別害怕進入有灌木叢的森林,這些森林裡那時候通常隱藏著芬蘭狙擊手,他們叫作「杜鵑」。(沉默)

我還想補充一下,從個人角度說……勝利後我們這個小鎮都被花海淹沒了。最重要的花是天竺牡丹,必須保證它的莖稈冬天不被凍壞。上帝保佑!我們就像是照顧嬰兒一般包裹它,呵護它。花在房子周圍生長,在房子後面生長,沿著籬笆種植,還要靠近水井。恐懼之後特別想過幸福的生活。後來,那種花消失了,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但是我一直記得,直到現在都記得……(沉默)

再說爸爸……我們的爸爸只打了半年的仗就當了俘虜。是怎麼被俘的?他們在冰凍的湖面上進攻,敵人用大炮打碎了冰層。很少有人游到對岸,到達對岸的人已經沒有力量、沒有武器了,幾乎赤裸著上身。芬蘭人向他們伸出雙手。芬蘭人救了他們。有的人抓住了伸出救助的手,也有人沒有……很多人沒有接受敵人的救助。上級是這樣教他們的。但我爸爸就抓住了那隻手,他被拉上了岸。我記得爸爸很驚訝地說:「他給我杜松子酒喝,讓我暖身子。又給我穿乾衣裳。他們還笑著拍打我肩膀:『你活下來了,伊萬!』」爸爸從沒在這麼近看過敵人。他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那麼高興。

1940年芬蘭戰役結束,蘇聯和芬蘭交換戰俘。一排一排地迎面交換。芬蘭人走到自己人那邊時,互相擁抱握手。我們這邊不是這樣,就像遇到敵人一樣對待我們。「弟兄們!同胞們!」爸爸他們向自己人跑去。「站到一邊去,否則我們就開槍了!」士兵帶著軍犬把自己的戰俘隊伍包圍住,趕入特別準備的木板營房中,四周繞著鐵絲網。審訊開始……「你怎麼被俘的?」調查員問爸爸。「芬蘭人把我從湖裡拉上岸的。」「你是叛徒!只顧自己的性命,而不管祖國。」爸爸也認為自己有罪。他們就是這樣被教育的。連個審判都沒有,就把他們都趕到操場上宣讀命令:以叛國罪判處六年勞改。馬上押送到沃爾庫塔。他們在那裡的永久凍土上修建鐵路。天啊!那是在1941年……德國人已經快打到莫斯科城下,然而沒有人告訴他們戰爭已經開始——因為他們是敵人,會為此而高興的。白俄羅斯已經全部被德軍控制,他們奪取了斯摩棱斯克。當爸爸他們得知這一切,馬上希望上前線,於是給集中營的領導寫信,給斯大林寫信。他得到的回答是:你們這些豬,就在後方工作到勝利吧,我們不需要叛徒上前線。於是他們……當然有我爸爸……我是從爸爸那兒聽到這些故事的,他們全都哭了。(沉默)

本來可以帶您去見一些當事人的……不過爸爸已經不在了。勞改營縮短了他的生命。再加上改革。他內心很痛苦,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不知道國家怎麼了,黨怎麼了。我們的爸爸……在勞改營六年中間,已經忘記了蘋果和捲心菜,忘記了床單和枕頭,每天三頓只給他們吃粥和麵包渣。二十五人睡在一起,木床板直接放在地板上,沒有床墊子。我們的爸爸……他行為很古怪,和別人的爸爸不同。他不允許鞭打馬或牛,也不許踢狗。我總是覺得爸爸很可憐。其他男人就取笑他:「嘿,你算是什麼男人啊?娘兒們似的!」媽媽為他這樣子而哭。因為他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他對手上拿著的一個白菜頭,都會看半天,西紅柿也是……起初他從來沒有一句話,什麼都不跟我們說。十年之後他才開口,就是不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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