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三童之歌 第七部 樹之眼

腹部在樹枝上滑動。嘴猛地大張,天藍色。我是在這兒的一切。樹之眼從不眨動。你懇求我釋放你的女兒你的妹妹,但我並非小獸,沒有理由去評判。沒有利齒,也沒有理由。如果你覺得你的骨頭正承受著咬嚙,那只是因為你自己,因為飢餓。

我是非洲的蒙圖,是在同一天失去的那個孩子和其他一百萬個孩子的蒙圖。我是你的壞孩子,如今已經變好。因為當孩子死去之後,他們只可能是好孩子。從長遠來看,這是我們的收穫,卻是你的損失。一個母親會因自己的記憶而哭喊,但她記得的是自己那早已被時間收割的心愛的小嬰兒,而死亡是不應去責怪的。她看見純真,看見那未曾被觸動的王國看見那了不起的領袖被殺害看見形如那孩子的空洞越來越大越來越宏偉。但這並非我們。這孩子可能會長成惡人或善人,但幾乎可以肯定是個普通人,會犯錯會使你痛苦會一口吞了這世界。但你卻把我們送去別處的王國,那兒的森林能讓我們毫髮無損地穿過,那裡沒有一棵樹曾被斧頭伐倒,一切皆如它們絕不可能保有的樣子。

是的,你們全都是那場殺伐的共謀;是的,我們會永不復返。我們來到一片如此怪異的廢墟,以至於必定要用另一個名字稱呼它。稱之為蒙圖吧:在這兒的一切。

母親,別動,聽我說。我能看見你領著孩子來到水邊,你把它稱為廢墟的故事。下面就是我所看見的:首先是森林,樹木猶如肌肉發達的野獸,不可思議地瘋長著;藤蔓緊纏著自己的同類,為了陽光而彼此角力;蛇腹滑過樹枝;幼苗如同一支合唱隊,拱著脖子,從朽爛的樹樁中探出,從死亡里吮吸著生命。我是森林的良心,但要記得,這森林啃嚙著自身,永生不息。

下方的小徑上出現一列縱隊,來的是一個女人和四個女孩,註定要迎接不幸的蒼白花朵。母親領著她們前行,藍眼睛,在身前揮舞著一隻手以撥開蛛網的帷幕,就像在指揮交響樂團。她身後最小的那個孩子停了下來,將能夠得著的樹枝末梢全都折斷。她喜歡碎葉殘枝散發出的那股刺鼻的青澀氣味。正當她伸手去掐一片葉子時,她發現一隻通體橙色的豐滿蜘蛛被撞翻在地。蜘蛛八腳朝天,笨拙而不堪一擊,掙扎著想用腿撐地,快速逃回空中。孩子小心翼翼地伸出腳趾頭,將蜘蛛碾碎了。它那深色的血漿駭人地向兩側射出。孩子跑著趕上前去。

到了河邊,她們吃起了野餐,然後順流而下,在冰涼的水中嬉笑。她們發出的聲音驚跑了一隻年幼的狓,它是最近才棲居於這片村落邊緣的。如果孩子們今天沒來,這隻狓就會選定這塊地方當作安身之所。它會一直待到旱季的第二個月,然後被獵人獵殺。但它今天受了野餐的驚嚇,它那謹慎的直覺便將它驅入了叢林深處,於是它在那兒找到了一個伴侶,活過了這一年。萬事皆有原因。如果母親和她的孩子這天沒有走這條小路,那被擰斷的樹枝便會長得更粗壯,肥碩的蜘蛛也會活下來。每個生命的軌跡都變了,就因為你走了這條路,觸動了歷史。甚至像露絲·梅這樣的小娃娃也觸動了歷史。所有的生靈都是共謀者。狓在這共謀中活了下去,蜘蛛則在共謀中死去。如若可以,它本來是能活著的。

聽著:死了不見得比活著更糟。不過,死了與活著確實有所不同。可以說,視野變廣了。

又一天,仍然是這個女人,領著她的孩子穿過一處集市。此時,她已白髮蒼蒼,身後只有三個女兒,哪一個走起路來都沒有一瘸一拐。她們並未如以前那樣走成一列。其中一個女兒常常走岔道,拿起幾卷布料看看,用當地語言和攤販說上幾句;另一個女兒什麼都不碰,只是將錢袋緊緊地攥在胸前;還有一個女兒則抓著母親的胳膊,將她從路上髒兮兮的土坑旁引開。母親佝僂著背,顯然四體多有不暢。她們都很驚訝自己竟然來到了這兒,對自己、對彼此都感到驚訝。自從另一人死後,這四人便不再同處一地了。她們來此是向露絲·梅告別的,至少她們自己是這麼說的,希望能找到她的墳頭。但說實話,她們是來和母親說再見的。她們深愛著她。

她們周遭的集市擠滿了攤販和買家。村裡來的女人們走了好幾天才來到這座城裡的集市,眯縫著眼睛蹲坐著。她們將橙子仔細地堆疊成金字塔形,然後蹲下來,將瘦骨嶙峋的手腕擱在膝間。還有城裡的女人們,她們裙子的裹法略有不同。她們來此討價還價,養活自己的家人。為了壓低價格,她們把姐妹們的貨物說得一無是處,言辭似碎石般鋒芒畢露,卻又不傷和氣。這橙子太可怕了,上個禮拜我花了一半價錢買到的都比這好多了。賣橙子的攤販則打著哈欠,將此番胡說八道消解於無形之中。她很清楚,該買的人總會買的。

人群猶如清澈的黑色液體,母親和女兒則如白色油脂穿行其間,時而混合,時而遊走。外國遊客在此地頗為鮮見,但也不算什麼怪象。眯縫著的眼睛注視著她們,琢磨著有多少可能性。小男孩們追上去,伸出手來。一個女兒打開錢包,找出了幾枚硬幣;另一個女兒則將錢包攥得更緊了。年紀大些的男孩捧著一疊疊斑斕的T恤圍攏過來,似蒼蠅般緊緊尾隨。他們蹦到彼此身前,好引人關注自己的貨物,但訪客並未搭理他們,而是蹲下來審視普通的木雕和串珠。男孩子們很尷尬,便推來搡去地鬧騰得更來勁兒了。

震天的音樂從路邊許多賣磁帶的鋪子里轟隆隆地傳出,將其他一切喧囂聲都蓋了過去。這音樂很熟悉,不像是外國的。小男孩們、訪客們、村婦們都朝著那三個截然不同的嗓音此起彼伏的方向轉過頭去,都是美國的流行歌手。他們凄慘的祖先曾被擄獲,哀哭著,被鐵鐐銬於船底,而當時船就泊在與這座集市咫尺之遙的港口內。他們的音樂轉了一圈,如今竟又回到了這裡。可在場的每個人都對這番真相渾然不知。這廢墟必須用另一個名字來稱呼。如今卻變成了這樣。

女人和女兒們正在尋找她們將無法找到的東西。她們想要找到一條回基蘭加的路,最後來到妹妹的墳頭。母親特別想在墳頭上樹塊碑。但行不通,她們沒法穿越邊境。在她們規劃這趟旅程的六個月間,剛果已被戰爭席捲。那是一場恐怖的戰爭,而所有人都相信,他們付出的代價即將得到回報。得好好地沸一會兒,他們這兒就是這麼說的,好好地煮沸一會兒就能把爛肉給煮乾淨。掌權三十五年後,蒙博托連夜逃走了。經過三十五年如死亡般的沉睡,如今這片慘遭屠戮的土地總算可以深深地吸一口氣,動動手指頭,經由河流與森林煥發出生機。樹之眼正在觀看。動物張開嘴,說出喜悅、震驚的話語。遭奴役的鸚鵡瑪土撒拉,其肉體如今已被一代又一代的獵食者吞噬,正透過豹子和麝貓之口強行吐出獨立宣言。

就在這一天的凌晨時分,蒙博托躺在藏身之所的床上。窗帘緊閉著。他的呼吸極淺,胸前的床單並未一起一伏——了無生命跡象。癌症已使他骨質疏軟,他手上的皮肉深深地凹陷,指骨清晰地顯露出來。它們已呈現出他所竊取的一切事物的形狀。他遵從了所有指令,此外還竊取了更多。如今,在那個黑漆漆的房間里,蒙博托的右手滑落了下來。這隻手比有史以來世界上的任何一隻手偷得都要多,此時卻軟軟地耷拉於床沿。那些沉甸甸的金戒指往前滑至關節處,猶豫著,隨後便一隻接一隻地落了下去。它們跌至地板上,發出五聲各不相同的音調:一首以古老的五聲音階奏出的不可思議的短歌。一個一身白衣的女人匆忙趕至門口,決計不信自己剛才竟聽見疼痛難耐的總統用卡林巴琴彈奏了一首歌曲。等見到他時,她卻以手掩口。

屋外,動物們深深地嘆息。

很快,消息便抵達了每座城市和每棟木屋,向各色各樣的胸膛內送入一絲氣息或一顆子彈。已被一代又一代獵食者消耗殆盡的艾森豪威爾將軍的肉體將大聲疾呼,同樣被消耗殆盡的盧蒙巴的肉體也將大聲疾呼。在不久後的一刻,這咆哮聲將淹沒一切。但此刻,世界卻陷入那片小小的林中空地,其間尚無人聽說這消息。生命仍一如既往地緩緩前行,走過天翻地覆前的最後一刻。在那集市上,他們都在買進賣出,都在舞蹈。

母親和她的女兒看見一個似乎頗為眼熟的女人,便倏地停下腳步。她們知道她並非是那女人本人,只是那著裝風格和善意似曾相識。她們穿過那條街來到路邊人行道上,那女人正坐在那兒,背靠著陰涼的北牆。她鋪在身前的亮色布料上攤著數百隻小巧玲瓏的木雕動物:大象、豹子、長頸鹿、一隻狓。一群小獸,置身於無形的森林裡。母親和女兒凝視著,被這美麗驚呆了。

女人和女兒們的年紀相仿,但體形卻有兩倍大。她那黃色的纏腰布裹了雙層,華麗的緊身胸衣在她碩大的胸脯上開得極低。她的腦袋裹在天藍色里。她張開嘴,燦爛地微笑著。給孩子買樣禮物吧 ,她柔聲柔氣地叮囑她們。她的嗓音絕無哀求苦惱之意。當她將完美無瑕的小長頸鹿和小象推給客人們看時,便窩起手,彷彿手中兜滿了水或穀粒。唯一會的一個法語句子說完後,她便講起了剛果語,毫無羞赧之色,好似地球上再無其他語言。這座城市與講那種語言的地區離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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