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三童之歌 艾達·普萊斯

亞特蘭大

蟾蜍會見光而死!艾米莉警告過我們,那時她正從拉下的窗帘的縫隙往街上瞧。死亡乃是蟾蜍和人類的共同權利,又何必大搖大擺呢?

醫學院的同事指責我憤世嫉俗,但他們什麼都不懂。我就是個樹林里的嬰兒,被丟棄在了樹下。在我宣誓要維護希波克拉底誓言的那天,我脖子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只等著雷電大作。我是何人,竟敢在這些打著領結的年輕人中間平靜地宣誓,要從大自然的口中竊取生命,而每次竊來的都是一半的生存概率和一張支票?那個誓言連同聽診器一道在我脖子上晃悠,哪怕一刻都未讓我安生過。我無法接受這份契約:說什麼這地球上每個生而為人的小生命,小拳頭裡都緊緊攥著健康強壯以及長命百歲的保證。

失去生命自然是不受歡迎的事。是不道德嗎?我不知道。或許這得取決於你在哪兒,又是什麼樣的死亡。在這裡,我們坐於一堆堆剩餘的蛋白質中間,將之壓入蛋糕,給寵物吃,因寵物會幫我們的忙,寸步不離地守衛著我們空蕩蕩的椅子。在這裡,我們付錢給健康規劃師和健身操教練,好讓他們助我們減肥。由此可見,在這裡讓孩子因飢餓而死是不道德的。但這裡只不過是一個地方而已,而我恐怕已經見識了一個世界。

世界承載人類的能力極其有限。歷史讓萬事萬物都保持著平衡,比如宏願和短壽。當阿爾伯特·史懷哲步入叢林時,還真有他的,竟然帶來了抗菌藥劑和一個極具說服力的、嶄新的信念:沒有一個人應該早死。他想拯救每一個孩子,認為當時的非洲應該學習如何少生孩子。但那些家庭百萬年來都生九個孩子,就為了養活其中一個,讓他們不生九個是根本辦不到的。文化是一張彈弓,靠往昔的力量彈射。當皮帶彈動時,往前飛去的不會是什麼計畫生育,而是孩子硬邦邦的小腦袋瓜。人口過剩毀掉了非洲四分之三的森林,引發了乾旱、饑荒,很有可能還會滅絕孩子們和動物園最珍視的所有動物。對資源的搶奪日益加劇,新部落如雨後春筍般興起,急不可耐地彼此殺戮。被疫苗和食物拯救的每一個生命,都要麼歿於饑饉,要麼死於戰爭。可憐的非洲,遭受著前來竊取和帶來善意的外國人的雙重侵襲,沒有哪一個大陸領受過如此難以言喻的奇異合力。出於對魔鬼和非洲的同情,我離開了治病療傷的行業,成了一名巫醫。我的教堂就是剛果東部邊界沿線的東非大裂谷,我不是真的在那兒,只是在研究會眾。

我信仰的故事是:在上帝還是個孩童的時候,大裂谷支起了一隻盛著一點點必需品的大鍋,從裡面走出了第一批靠雙腿行走的直立人。雙手被解放出來後,他們便拿起了工具,到灌木叢里給自己尋找吃食,尋找遮風擋雨的地方,並發展出有關對錯的精深造詣。他們發明了伏都,那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宗教。他們的棲居地和食物鏈中的動植物令他們最感親切。萬事萬物,無論死活,他們都會膜拜,因為伏都將死亡擁為伴侶,而非敵人。它尊崇的乃是喪失與拯救之間的平衡。這就是內爾森和我在雞舍里鏟雞糞時,曾想解釋給我聽的東西。我沒法理解蒙圖如何能夠既指活人又指死人時,內爾森只是聳了聳肩,「就是在這兒的一切」。

那麼,上帝就是一切。上帝是病毒。當你得了感冒,就要這樣相信。你也要相信,上帝是螞蟻。因為在群體層面,行軍蟻擁有聖經中的瘟疫那樣的規模和影響。它們成排穿越森林和峽谷,寬數百米,長達數英里,肆虐整個非洲。攜走動物和植物,留下礦物質。我們在基蘭加得到的教訓就是:躲到一邊,並因房間得到清掃而感謝上帝。幾天後,這黑壓壓的隊伍便揚長而去——那些螞蟻無法停下腳步。你回去後,發現自己的房子被梳理得纖塵不染,變質的麵包屑不見了,床上的跳蚤全沒了,林地里的糞便蹤跡全無,雞舍里的雞蟎也全軍覆沒。要是碰巧搖籃里的小嬰兒沒被抱走,或籠子里的花豹沒被放出來,那就只餘下一副骨架,連骨髓都被舔得乾乾淨淨。但對那些早已做好準備退避三舍的人而言,這些螞蟻還真有用。喪失與拯救。

非洲凈化自身的方式何止千種。行軍蟻、埃博拉病毒、艾滋病——這些都是大自然發明的一把把掃帚,能將一小塊空地清掃得乾乾淨淨。但它們誰也無法單憑自身的力量渡過一條河。它們也都無法在其宿主死亡後繼續存活。你會發現,將我們消滅殆盡的人類寄生蟲很快就會安息於人類的墓地。於是,獵食者與獵物之間的競爭仍舊難分勝負。

青少年時期,在醫學圖書館研讀非洲寄生蟲學著作時,我被紮根於人體的那些生物的陣容嚇得不輕。我到現在仍心有餘悸,但對它們又產生了些夥伴般的欣賞感。那時候我仍有點驚駭,上帝竟然會把他那兩個赤著腳的童男童女洋娃娃安置到伊甸園那樣的地方去,因他恐怕剛在那兒把象皮病和能將人類角膜啃噬掉的微生物釋放出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上帝並不只是站在洋娃娃們這邊。我們和我們體內的寄生蟲全都是從大裂谷同一片潮濕的土壤中繁榮起來的。迄今為止,尚無一方勝出。五百萬年的夥伴關係不可謂不漫長。如果你能暫時從自己珍愛的皮膚里探身而出,同時讚揚螞蟻、人類和病毒,將之視為同等機智的生物,你就會欣賞到,非洲發生的一切竟都是如此和諧。

當然,一旦回到自己的皮囊,你便會驚聲尖叫,要求治療。但你要記住:航空旅行、道路、城市、賣淫、為了貿易而聚集起來的人群——這些都是助你成功通往病毒的禮物。是外國三博士 從遠方帶來的禮物。為拯救非洲的兒童,為了從非洲之心提取礦物,西方便將路修到了自家門口,再把門大開,任憑瘟疫出入。

蟾蜍會見光而死!死亡乃是蟾蜍和人類的共同權利,又何必大搖大擺呢?同事們指責我憤世嫉俗,但我只不過是詩歌的受害者而已。我記住了蟾蜍和人類擁有共同的權利。而就算我想,我也沒法大搖大擺。我的腿可沒有那種能耐。

我的工作是探究病毒的生命史。看起來,我在這方面幹得還不錯。事實上,我並未將病毒視為自己的工作。我將它們視為自己的親戚。我沒養貓,也沒孩子,可我有病毒,我每天都會去寬大的玻璃碟前拜訪它們。它們繁殖的時候,我就和一個好母親沒什麼兩樣。我也會哄它們,祝賀它們。當它們舉止古怪時,我就會特地做個記錄。沒和它們在一起的時候,我還會想之念之。關於艾滋病病毒和埃博拉病毒,我有了些重大的發現。結果,有時我就不得不去參加某些公開會議,並被授予「公共健康拯救者」這一類的殊榮。這讓我很是吃驚,這頭銜跟我簡直毫不沾邊。我絕不是瘋狂的滅絕者,一門心思想著怎麼去殺滅魔鬼般的微生物,相反,我尊敬它們。這就是我成功的秘訣。

我的生活令人滿意,普普通通。我沒日沒夜地工作,每月去一次桑德林島看望母親,很享受在那兒的時光。我們幾乎一言不發,任時間流走。母親也由著我的性子。我們在沙灘上長時間地散步,她會注視著那些與此地同名的水鳥,三趾鷸 ,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有時,一月中旬,她會顯得煩躁不安,我們便乘渡輪到對岸,沿著海岸高速公路開車往北駛去,駛過綿延數英里、單調乏味、了無人煙的矮棕櫚樹叢,偶爾看見幾棟臨時搭建的木棚,幾個黑人老嫗坐在那兒編織漂亮的香草籃子。傍晚過後,我們有時會將車駛入讚美之家 旁塵土飛揚的停車場,聆聽那古老深沉的格勒 聖歌自窗內飄出。我們從未入內,我們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聆聽時,母親一直側首望向非洲,目光落於大海之上,好似盼望著海水會瞬間流盡。

但大多數時候,我們哪兒都不去。我們就坐在門廊上,或者我在一旁看著她蒔弄她的小叢林,她會一面摘下死掉的葉子、將腐熟的肥料撒入山茶花叢中,一面柔聲自語。她住在公寓底樓,公寓是那種年代久遠的磚砌樓房,裝了防震栓。這巨大顯眼的金屬裝置自東往西直直穿過這棟樓,露在牆外的兩頭則用和茶几一般大的鐵質墊圈卡住。我覺得它也從母親身上穿了過去,真的,她也需要這種東西,才不至於分崩離析。

她棲居於自己的世界裡,等待著寬恕,而她的孩子們則紮根於四個不同國度的國土之上與泥土之中:它們已分別認領了我們。「槍栓、槍托和槍管。」她這樣稱呼我們。蕾切爾顯然經常將自己拴住:任何一條路,只要她發覺前途不妙,便會止步。利婭則如子彈飛出槍管般往前猛衝,每一件事都要弄個水落石出。所以,我覺得我就是那個靜心托腮做出評估的人,對任何事均一視同仁,本質上,便是相信任何植物或病毒都有權利來統治地球。母親說我對自己的同胞沒心沒肺。她不知道。是我的心沉得過了頭,我很清楚我們都幹了些什麼,我們都會有什麼下場。

她仍舊受著在剛果落下的幾種疾病的折磨:血吸蟲病、麥地那龍線蟲病,說不定還有肺結核。當她伸出舌頭,讓我治療她的小痛小病時,我能看出她的每一個器官都已或多或少有些損壞。但隨著歲月流逝,她的背雖然駝得愈發厲害,她卻在自己的那個越發狹窄的空間里生存了下來。她從未再婚。如果有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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