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三童之歌 利婭·普萊斯

安哥拉,桑扎蓬博

「很久以前……」阿納托爾在黑暗中說著,我閉上了眼睛,隨著他的故事翩翩飛去。我們都可以說上了年紀,近三十年來,我們一直都在照料小胳膊小腿和嗷嗷待哺的嘴巴,可如今,我們竟能在自己的床上兩人獨處,這實在讓人震驚。塔尼爾到了十歲,就不想和我們睡了,他要自己的小床,而且態度堅決。大多數像他這麼大的男孩子仍舊會和一大家子人擠在一塊兒睡,但塔尼爾卻鐵了心:「哥哥們都有自己的床!」(他沒意識到他們也都不喜歡孤獨——連上大學的馬丁都交了個女朋友。)他滿頭的捲髮往前沖著,決心要挺直身子,把這世界一口吞下去。這神態著實讓我吃驚不小,他太像露絲·梅了。

在我們這張阿納托爾所謂的婚姻新共和國的床上,我丈夫會跟我說起世界的歷史。通常,我們會從五百年前說起,當時葡萄牙人駕著他們的小木船,試探著駛入剛果河河口。阿納托爾左顧右盼,模仿葡萄牙人震驚的表情。

「他們看見了什麼?」我總是這樣問,雖然我早就知道答案。他們看見了非洲人。男男女女黑如夜色,正在明亮的陽光下沿著河岸散步。但沒有赤身裸體——正好相反!他們頭戴帽子,腳蹬軟靴,身上套著一層層異國風情的裙子和長袍,像是不嫌熱似的,這是事實。我見過第一批探險者匆忙趕回歐洲後出版的那些素描圖冊。他們彙報說非洲人活得像國王,甚至穿著王室才穿得起的面料:絲絨,錦緞,織錦。他們的報告只有一點沒說對。剛果人是通過捶打某些樹木富含纖維的樹皮,或從酒椰果實中提取出線來織布,從而做出漂亮布料的。他們做雕刻裝飾家裡時,用的都是胡桃木和黑檀木。他們鍛造鐵礦石,將之打造成武器、犁鏵、樂器和精緻的珠寶。剛果王國在稅收和整合政府部門的工作方面效率非常高,葡萄牙人對此驚嘆不已。他們雖無書面文字,口述文化卻極為豐富,以至於當那些天主教神父用字母來對應剛果語的語彙時,詩歌與故事便如洪水決堤般噴涌而出,印成了豐碩的作品。教士們沮喪地發現,剛果早已有了自己的聖經,數百年來他們已將它深深地烙在了記憶里。

雖然剛果王國給他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歐洲人卻沮喪地發現,這裡根本就沒有「農貿」的概念,所有食物均是就近消耗。所以這裡沒有城市,沒有巨型種植園,也沒有兩地間運輸貨物所必需的道路。王國是由許多條穿越森林、長達數千英里的小徑聯結而成的,若遇水阻隔,人們便在河上用編織的藤蔓拉起一座靜悄悄搖晃的懸索橋。我是根據阿納托爾的描述構想出這幅畫面的:男人和女人身著里三層外三層的裙子,悄無聲息地行走於森林的小徑上。有時,當我舊疾複發,躺在他的臂彎里時,他就會這樣安慰我,給我講一整夜的故事,不叫我做噩夢。奎寧只能勉強抑制我的瘧疾,現在這裡已經有抗藥菌株了。我發燒時做的噩夢總是千篇一律,這最初的警示表明我離被瘧疾擊倒已然不遠了。那股熟悉的深藍色絕望侵入了我的睡眠,我正在過河,回首望著乞食兒童那一張張臉:「Cadeaux!Cadeaux!」隨後,我就在我們兩人的國度里醒來,發現我們正躺在傾斜的蚊帳之下,月光將它染成了銀色。這時我總是會想起布隆古,我們最初就是在那裡像這樣躺在一起的。當我因發熱而全身發抖、說著胡話時,阿納托爾便會摟著我,將我寬恕,使我得到救贖。對我來說,我們的婚姻是一段極其漫長的康復期。

現在,他們正在走回家,貝埃內。挽著一籃子從森林裡採的棕櫚果和蘭花,他們還在唱歌。

唱什麼歌?

哦,什麼都唱。唱魚的色彩,還唱著如果他們的孩子是用蠟做的,那他們該有多乖巧。

我笑了。他們是誰呢?有多少人?

就只是路上走著的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他們是夫妻。

他們那些喜歡惹是生非的孩子沒和他們在一起?

還沒有。他們上個禮拜剛結婚。

哦,明白了。那他們是牽著手的吧。

那當然。

那個地方是什麼樣?

他們就在河邊,在從未被伐光的森林裡。這些樹都有一千年了。蜥蜴和小猴子一輩子都住在樹上,根本就沒下來過。它們住在世界的屋頂上。

但我們在下面的小徑上,那兒很黑吧?

黑得很舒服。那種黑,你的眼睛會越來越喜歡。現在下起了雨,但大樹的枝葉太稠密,只有一丁點水霧透過濃蔭落了下來。我們身後新長出的恩比卡藤蔓從地面往上捲曲、攀爬,我們的腳印變成了小水窪。

我們來到河邊後,會怎麼辦?

我們當然要過河。

我笑了。哪有那麼簡單!要是渡船壞了,另一頭也沒有電池,該怎麼辦?

在剛果王國,貝埃內,是沒有電池的。沒有卡車,沒有道路。他們拒絕發明輪子,因為輪子沒用,只會陷在泥里,徒惹麻煩。要過河,他們有橋。橋就在那兒,從岸邊的這棵綠芯樟搭到了對岸的另一棵樹上。

我能看見這對夫妻。我知道他們是真實的,他們真實地生活過。他們攀爬到綠芯樟枝幹間搭起的平台上,女人停下來,保持了一下平衡,用一隻手握住長裙的裙角,準備步入明亮的天光和大雨中。她摸了摸頭髮,頭髮都已編成了粗繩一般的辮子,脖子後面的辮梢用小鈴鐺系著。準備好後,她便踩到懸於水上的晃悠的藤橋上。我心跳加速,然後跟上了她步伐的節奏,從搖晃的橋面上走過。

「可如果那是一條很寬的河,」我曾經問過他,「就像剛果河那樣,肯定要比任何藤蔓所能伸展的範圍都寬得多,那又該怎麼辦呢?」

「這很簡單。」他說,「那樣的河根本就不該過去。」

要是真有無需渡過的河該有多好。無論對岸有什麼,那些生靈都能隨心所欲地活著,不被任何人見到,不被任何人改變。但那種情況是不會發生的。葡萄牙人透過樹叢,發現衣冠齊整、伶牙俐齒的剛果人既不做買賣,也不搞運輸,只在原地安居,有什麼吃什麼,猶如森林裡的野獸。儘管可以吟詩、可以歌唱,衣服也很漂亮,但這樣的人定然算不上完整的人——只能是原始人。這個詞,葡萄牙人肯定使用過,以安撫自己的良心,去做接下來的事。很快,教士們便在海岸上舉辦起了大規模的洗禮,將他們的皈依者運上船,載往巴西的甘蔗種植園,使之成為農貿市場這一高級神靈的奴隸。

這世上毫無正義可言。父啊,無論你在哪兒,求你寬恕我。但這世界已讓一樁樁邪惡卑鄙之事落到了好人的頭上,在我有生之年,是無法見到謙卑人承受什麼地土了。我想,這世上還有的,只是那無可避免的趨勢,讓人類的錯誤如水般流遍他們的勢力範圍。這就是我回首往事所能說的全部了。尋求平衡是有可能的。重負雖難以承受,這世界卻設法優雅地將其背負了起來。

時至今日,我們在安哥拉已生活了十年,住在桑扎蓬博郊外的一個農業基站。獨立之前,葡萄牙人在這兒建了油棕櫚種植園,半個世紀前就將原生的叢林砍伐殆盡。我們在活下來的油棕櫚下栽起了玉米、甘薯和大豆,還養了豬。每年旱季,人們能外出走動時,我們的合作社便會多幾戶人家。大多都是小孩子和身上裹著破爛纏腰布的女人,他們悄無聲息地自叢林中現身,在長年躲避戰亂之後,猶如疲憊的蝴蝶,輕輕地在此落腳。起先,他們根本不說話,接下來,一兩個禮拜之後,女人們通常會先開口,語調極為輕柔,卻滔滔不絕,直到將背井離鄉的那些地方和失去的人一一述盡。我聽到的故事往往相差無幾。她們這輩子繞了個圈,先是逃離家鄉的村子,往城裡去,在那兒直面飢餓,如今又返回這座偏遠的邊境小村落里,希望能在這兒養活自己。我們設法多生產一點棕櫚油,拿到羅安達去賣,但我們在這兒種出的大多數作物都是就地消耗。合作社有一輛車,就是我們那輛老式的路虎。(要是它能講故事的話,那它這輩子經歷的滄海桑田也能讓它講出自己的世界史了。)但雨季九月就開始了,路要到四月才會再次通行。一年中大多數時候,我們只能拿自己手頭的東西對付一下,就這麼湊合著過下去。

我們離邊境不遠,這裡居民的長相和言談同基蘭加一模一樣。我們剛到這兒的時候,我竟有一種重回童年的感覺。我一直幻想著會偶遇某個我認識的人:瑪瑪·姆萬紮、內爾森、穿紅褲子的塔塔·波安達,或者,最詭異的是,父親也會現身。顯然,剛果與安哥拉的邊界只不過是地圖上的一條線——是比利時人和葡萄牙人隨意劃定的。古老的剛果王國曾經綿延整個中非地區,而當它數以百萬計的最最健康的臣民被販賣為奴,王國便土崩瓦解,但它的語言和傳統並未喪失。同樣跳脫而響亮的「姆博蒂」從房子敞開的窗戶外傳來,我總是被這聲問候叫醒。女人們以同樣的方式一遍遍地裹著纏腰布,將收來的油棕果放入瑪瑪·洛使用的那種裝置里壓榨。我不時聽見幽靈的話語,是帕斯卡語調上揚的嗓音,他在問:貝托恩基圖塔薩拉?我們干點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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