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三童之歌 蕾切爾·普萊斯

赤道酒店

我的臉蛋保養得無可挑剔,永遠都能得到讚美。但有個小秘密我還是得說一下,就為了讓自己永葆青春,我耗費的精力實在是多了去了。

天哪天,人一到五十,感覺就像一百歲了似的。這倒不是說我要在蛋糕上插滿蠟燭,把這地方燒個精光。我默默地熬過了那一天,一個人也沒告訴。現在,酒吧打烊了,我就坐在裡面,抽著好彩,將涼拖勾在腳趾頭上。回想起那一天,就和回想其他日子無甚分別。不過,那樣的日子總歸也能讓你得到一些補償。

我是否曾想過自己會終老於此呢?壓根兒就沒想過。可我到現在不是還待在這兒嗎?婚結了這麼多次,那麼多的大災大難也僥倖過來了,但還是沒有離開過這片黑色大陸。我在此安家落戶,在爛泥里生根發芽,甚至都不想出門!上個禮拜,我沒辦法,只能自己開車到布拉柴維爾去買一批烈酒。因為老實說,我實在找不到一個可靠的司機,能安然無恙地帶著酒開著車回來。但路上發了大水,兩棵樹橫倒在路中央。等到總算回到這裡之後,我就趴在了酒吧的地板上,親吻我的地面。我發誓,真是這麼回事。我親吻,主要是慶幸它還在。因為我始終擔心,我不在的時候,這地方的每塊木板都會被我自己的僱員搬空。不過,到目前為止,一切還算安好。

至少我能說,只要我放眼四顧,就能看見我在這世界上的成就。這不是靠吹的,我真的是創建了自己的領地。在這裡,我說一不二。管道排設上是有點小缺陷,員工之間也會有點小分歧,但對於這裡的服務水平我還是非常自信的。每個房間里我都設了塊小牌子,告訴客人每天上午九點到十一點,他們可以來辦公室投訴。我聽到一絲一毫的抱怨了嗎?沒有。我的管理可以說是井井有條,這件事完全可以讓我自豪。還有第二件事,我賺了很多錢。第三,我根本沒時間顧影自憐。就像我說的,鏡子里還是這張熟悉的老臉,五十歲,看上去也就九十歲。哈哈。

那我是否想過自己錯失了故國的生活呢?

幾乎每天都想,這應該就是我的回答。唉,派對啦,汽車啦,音樂啦——這些無憂無慮的美式生活,我早已不可能成為其中理所當然的一分子了。後來我們總算給這兒弄到了一台電視機,於是便在每天下午四點播放迪克·克拉克的《美國舞台》這檔節目。我會鎖上酒吧,給自己調一杯雙份的新加坡司令,坐下來,搖著紙扇,繼而悲從中來。我很清楚怎麼去做出那些髮型。要是在美國,我還真能幹出點事。

那為什麼不回去呢?當然是太晚啦,我有許多責任。先是一個又一個老公把我給束縛住了,再就是赤道酒店。它不僅僅是一家酒店,管理它就像管理一個小國家,你剛轉過身去,所有人就都開始琢磨怎麼樣順點東西再往外跑。我的東西會不會在叢林里散落得滿山滿谷都是?我的那隻昂貴的法國高壓鍋會不會因為在臭烘烘的火上煮木薯而發黑髮焦?我那張新做的鍍鉻吧台檯面會不會最後變成了別人家茅草屋的屋頂?謝謝,千萬別這樣!這想法我可受不了。好像你只要做了那麼一件事,就得在餘下的日子裡忙碌不堪,只為了不讓它變成一團亂麻。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然後你便會深陷其中。

多年前,也許在剛開始和阿克塞爾羅特鬧的時候,我就應該回家。當時我還沒在非洲做投資,只有一套老舊的小公寓里的一間閨房,盡自己所能地裝修了一番,全都漆成了粉紅色。那時候,我就應該說服他搬回美國,去得克薩斯。從他的護照上看,他跟那兒有點聯繫,沒承想後來我發現那份護照差不多全是偽造的。還有條更好的出路:我本來是可以一個人離開的。真是見了鬼了!我原本可以一走了之,用不著來什麼客套,因為從理論上說,我們的婚姻只具有聖經上的意義。在那時候,我甚至還認識幾個地位高的先生,他們是能幫我弄到飛機票的。然後,還沒等傑克·魯濱孫漂流起來 ,我就能回到伯利恆,同母親和艾達共居一室,夾緊尾巴做人。當然啦,她們肯定會說,我早就告訴過你阿克塞爾羅特這人不怎麼樣。不過,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忍氣吞聲了。我會在心裡把自己犯下的錯誤一個個排列出來,看上去就像浴室里貼得很難看的牆紙。這種事我都幹了好多次了。

我不止一次打好了包,但真到臨走的時候,我卻總是害怕。怕什麼呢?這就很難解釋清楚了。簡單點說,就是怕再也無法融入過去。那時候,我只有十九歲,至多二十歲。高中時的那些朋友恐怕還整天在說男朋友這個不好那個不好,為了到艾德熊打工而爭得頭破血流。她們所謂的狗咬狗的世界,也就是在選美學校里爭個長短。好了,現在來了個蕾切爾,頭髮髒兮兮的,死了個妹妹,結了次倒霉的婚,經歷了這麼多的坎坷,更不要說還是在剛果了。在泥濘中的長途跋涉讓我筋疲力盡,也讓我變得世故了很多,已沒法和那些半大的姑娘們相處甚歡了。

「那兒到底怎麼樣?」我能聽見她們這麼問,我該怎麼說呢?「嗯,螞蟻差點把我們生吃了。我們認識的每一個人最後都死於各種各樣的疾病。嬰兒會腹瀉,然後活活乾死。我們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就直接獵殺動物,把它們剝了皮吃掉。」

面對現實吧。回到家鄉,我再也不可能受到多少歡迎了。以前親密無間的朋友一旦懷疑你曾到灌木叢後面拉過屎,就再也不會和你說話了。如果我想融入,那我就得裝,可我又不善於假模假樣。那一向是利婭的拿手好戲——她會練就一副高端姿態,為了取悅父親,或取悅她的老師和上帝,又或者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有這個能力。艾達嘛,這麼多年來當然也一直在假裝不會說話,就為了讓自己能有副臭脾氣。但說到我,我絕對記不起自己想假裝成什麼樣的人。還沒過上一天,我就會忘了該裝成什麼樣,接著將自己的真情實感和盤托出。

有點離題了,但你知道我對哪些人最能感同身受嗎?那些從越南回到美國的大兵娃子。我讀過那方面的資料。每個人都在喊:「安息吧,哥們兒!」他們曾經待在叢林里,眼看著真菌將死屍吞噬得一乾二淨。我完全能體會他們的感覺。

就個人來說,我不需要那種安慰。我是不會回頭的那一種人。我靠自己的能力獲得了成功。作為一個見過大世面的女人,我有過許多機會。當過大使館專員的妻子——沒想到吧!而伯利恆的那些姑娘們只會變得又老又蒼白,整天在廚房裡忙忙碌碌,跟在孩子屁股後頭轉,現在說不定得跟在孫子後面了,卻仍舊幻想自己能成為碧姬·芭鐸。而我是真正進過駐外辦事處的!

我永遠沒法生孩子了。這件事讓我真心遺憾。由於從埃本·阿克塞爾羅特那兒染了病,我的婦科病相當嚴重。就像我說的,我因為他而付出了自己的代價。

不過,在赤道酒店,根本就不會有乏味的時刻。當你見到猴子衝進餐廳,從客人的盤子里偷吃食物時,誰還想要孩子呢!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了。我在花園裡放了些籠子關著各種動物。我有四隻猴子和一隻大耳狐,男孩打掃籠子的時候,稍不留神,它們就會逃走,一邊跑進餐廳一邊尖叫。可憐的狐狸逃跑是為了活命,但猴子一見到新鮮的水果,就會輕易地分心。它們甚至會停下來,抓起一瓶啤酒,全都喝光!有一次,我從集市回來,發現我的兩隻黑長尾猴,格雷絲公主和米爾斯將軍,在桌上搖搖晃晃地喝著酒,而一群來自德國的咖啡種植園主則大唱著《滾酒桶》這首歌。好吧,來說說我的想法。不管什麼玩法,只要我的客人玩得開心,我都會忍著,畢竟我們這一行就是以此為生的。不過,我還是想辦法讓那些德國先生們賠償了損失。

偶爾,下午會有一群人過來參觀一圈,留下對我這家酒店的錯誤印象。只有初來乍到、尚不熟悉赤道酒店的人,才會犯這種錯誤。他們在爬滿九重葛叢的院牆邊閑逛的時候,會瞥見伸開四肢仰躺在泳池邊的我,我脖子上的鏈子掛滿了所有的鑰匙,然後再瞥見下午在外面休息的年輕漂亮的廚娘和女僕。猜猜怎麼著:他們竟然以為我是妓院老鴇!真的,我說了他們一通,我告訴他們,要是你們覺得這地方看上去像妓院,只能說明你們自己的道德太敗壞了。

不過,我也不得不承認,從某方面來看,這又很有趣。我雖然已經青春不再了,但也不是吹的,我從來就不會讓自己放任自流。如果有人繞著花園院牆東瞅瞅西看看的時候,認為自己發現了耶洗別,那我應該覺得這是恭維才對。哦,要是父親現在能看見我,肯定會讓我抄寫經文的!

我童年時期那些神聖的課程,恐怕早已像鍋里的黃油那樣,從我身上滴落得乾乾淨淨。有時候,我會想親愛的老爹是否會在墳墓(或隨便什麼地方)里輾轉反側。我敢肯定的是,他很盼望我能出落成一名虔誠的女士,戴一頂可愛的小帽子,做些善事。但有時候,生活並不會給予你那麼多行善的機會,反正,在這兒就不行。就算是父親,也知道那條道路難走得很。他那麼盛氣凌人,滿以為自己能拯救那些孩子,可他除了失去自己的孩子之外,還幹了什麼?教訓不就明擺在那兒嗎?你帶上一幫差不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