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出埃及記 我們攜走之物利婭·普萊斯

痛苦聖母傳教團,1964年

La Dragueuse,這兒的修女都這麼稱呼我。掃雷艦。這倒不是因為我的修女服長可掃地:我在裡面穿了長褲,經常把修女服高高地捲起來,好走得快點,或方便爬上樹用弓箭射些小獵物;我覺得她們還是挺高興能吃到野味的。但我能從她們的眼中了解到,她們覺得以目前的狀況而言,我的精力實在是過於充沛了。就連泰萊絲修女,我在這寂靜的修道院里結識的最接近朋友的人,也認為我是潔白羊群里的一匹黑馬,堅持要我從肩部以下都著棕色。她管理著醫院的洗衣房,聲稱在以潔白為要義的地方,我已是無可救藥的朽木一段。

「利絲蘭!」她語帶責備,舉起我沾了不明血漬的肩披。那是我剝貓皮時濺上的。

「例假吧?」我會試探道。她就彎下腰,臉通紅,說我過分 。然而我卻還在環顧四周,琢磨著以目前的狀況而言,怎麼才能釋放出自己充沛的精力呢。

利絲蘭就是我,利絲蘭修女。這算是一起見不得光的仁慈的走私夾帶,允我在此避難,直至我未婚夫尚無定論的刑期結束。同時意味著,我要套上層層的衣服,嫁給主,好隱匿我的娘家姓。我希望在我祈禱不要讓我們的婚姻永久維持的時候,他也能多多理解。修女們似乎忘了我並非她們中的一員,雖然她們都知道我的來路:泰萊絲總是圓睜著灰色的眼睛讓我再三重複種種細節。她就是這樣,自己才二十歲,距法國的牧場十萬八千里,每天要替麻風病人和可怕的流產病人洗凈衣服,卻仍為我的死裡逃生驚訝欣喜、激動萬分。也許因為那是我和阿納托爾的共同經歷吧。當燠熱的洗衣房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時,她問我怎麼知道自己愛上了他。

「肯定是的。否則還有什麼事能讓你蠢到把幾百號人的生命置於危險境地呢?」

沒錯,我就這麼蠢。在布隆古,當我終於從藥物造成的恍惚狀態中清醒過來時,我發現自己成了莫大的負擔。並不僅僅是因為我日復一日吃著富富和魚露,更因為在這個風暴眼,我是個外國人。蒙博托的軍隊出了名的殘暴,還讓人摸不準脾性。布隆古庇護我這件事,會讓它攤上各種莫須有的罪名。甚至,無需任何理由,布隆古就會被焚為平地。每個人都很快地明白了,最好的策略就是當個隱身人。然而,整個地區都知道我在那裡。在那些生病、迷糊的漫長日子裡,我成了一面花哨的旗幟。可我只不過是個熱戀中的女孩,是自己宇宙的中心。最終,我坐起身,看見太陽仍舊從東邊升起,但其他每件事都已天翻地覆。我懇求阿納托爾把我弄出去,到哪裡去都好,只要不對其他人造成危害就行。但他不願讓我孤身離開,並堅持認為我根本不用感到任何羞恥。他這是冒著自己那個親盧蒙巴的脖子被砍的危險和我待在一起的。許多人現在都在為自己的所愛冒風險,他說,甚至是在為自己的想法冒風險。我們很快就走,他保證,而且是一起走。

朋友們為我們制訂了計畫,其中包括一些我此前做夢都想不到會甘願為阿納托爾赴湯蹈火的基蘭加人,比如,塔塔·波安達。一天深夜,他身著鮮紅的衣褲,步行前來,頭上頂了個行李箱。他給了我們錢,說是他欠我父親的,雖然這種說法很可疑。行李箱倒確實是我們的。裡面有一條裙子,露絲·梅的塗色本,我們嫁妝箱里的物什,還有我的弓箭。基蘭加的人替我們搶救下了這些珍貴的東西。當然,也有可能是在我們家走來走去的那些女人用不上這些東西,但至少,這把弓應該還是挺有用的吧。那第三種可能性就是:他們因我們的耶穌連我們都沒有保護而沮喪萬分,索性避開了我們的一切。

父親的消息不太妙。他一個人住。我一直沒想到這一點——誰來給他做飯呢?我從沒設想過父親沒女人照顧會是什麼樣。據說他現在留起了鬍子,頭髮蓬亂,徒勞地抗爭著營養不良和寄生蟲。我們家的房子已被燒毀,有人說是母親的靈在作祟,有人說是村裡的孩子調皮所為。但塔塔·波安達認為很有可能是父親想要在煤油爐上烤肉時著了火。父親逃到了叢林中的一個窩棚里,他把那地方叫作「永生新教堂,耶穌是班加拉」。這名字聽上去就不怎麼樣,所以他也沒得到多少信眾。人們都在觀望耶穌究竟是如何庇佑塔塔·普萊斯的,畢竟,如今他只能和所有人一樣湊合著過日子了,沒有飛機,甚至也沒有女人這樣的外援。迄今為止,父親似乎尚未收穫任何特殊待遇。另外,他的教堂也太靠近村裡的墓地了。

塔塔·波安達誠懇而善意地告訴我,露絲·梅在基蘭加得到了悼念。塔塔·恩杜威脅說要把塔塔·庫伏頓度逐出村子,因為他在我們家的雞舍里放了條蛇。之所以大家知道是他乾的,是因為內爾森把足跡指給許多人看過。基蘭加正有各種麻煩事接踵而至。阿納托爾的學生中親盧蒙巴的那些人,跟剩餘的國民軍,也就是現在蒙博托的軍隊,在河流南部稍遠的地方交上了火。我們得到的警告是,不管去哪兒都會很困難。

棘手的事不止於此。即便雨已經停了,我們仍舊沒法步行前往克溫戈河。我們打算從那兒坐渡輪一直駛往斯坦利維爾,盧蒙巴在那座城市依然極受民眾支持。那裡有事情可干,阿納托爾覺得我們亦會更安全。塔塔·波安達給我們的可以說是救命錢。錢很少,卻是比利時法郎這樣的硬通貨。剛果貨幣早已在一夜之間成了廢紙,就算有一百萬粉色的剛果鈔票,我們都到不了渡輪上。

萬事皆然:地動山搖的時候,我們還睡著;因此每天一睜眼,就會面對新的驚訝與恐懼。在斯坦利維爾,我們很快就發現我是個累贅,甚至比在布隆古時的情況更糟糕。人們一看到白皮膚就群情激憤,個中緣由我都能理解。他們之所以失去了英雄,就是因為外國人和蒙博托的一場交易。阿納托爾用蠟染的纏腰布把我渾身裹住,希望將我偽裝成一名剛果主婦。同時還盡量穩住我,使我在面對車流時不致暈頭轉向。我在斯坦利維爾的人流車流中幾乎暈厥:街上到處是人、車、動物,混凝土高樓的窗戶冷眼凝視著一切。自從那次和父親去了利奧波德維爾之後,我就再未踏出叢林半步。而那次出行是一年前還是一百年前,我已說不清了。

阿納托爾立刻著手安排我們出城。我們坐在一個朋友的卡車後車廂里,身上蓋著木薯葉,在深夜離開斯坦利維爾,越境進入了中非共和國,來到班加蘇附近。我被送到了這個叢林深處的傳教團。置身於刻意保持中立的修女中間,這個名叫利絲蘭的邋裡邋遢的見習修女也許能不引人注目地待上好幾個月。院長嬤嬤什麼問題都沒問,就邀請阿納托爾和我在我空空如也的小房間里共度最後一晚。對她慈悲為懷的感激之情,已支撐我在這條艱難困苦的路上走了很長時間。

泰萊絲湊近身子,抬頭看著我,眉毛歪斜著,就像她名字上的重音符號。 「利絲蘭,你為了什麼事自責?他摸遍你的全身了嗎?」

我們原本以為最多只會分開六到八個月。在這期間阿納托爾會和盧蒙巴派共事,將他們已歿領袖曾制訂的那個共建和平繁榮的規劃重新建成。我們真是太天真了。阿納托爾甚至還沒回到斯坦利維爾,就被蒙博托手下的警察拘捕了。我的愛人遭到拷打,被打斷一根肋骨,並被押至利奧波德維爾,監禁在一座鼠患猖獗的院子里。那裡以前曾是奢華的大使館。我們分離的時間越拖越長,我卻因此對阿納托爾愈發忠貞不渝。我在這段時間裡改善了我的法語語法,也練就了與不確定性共處的能力。我向泰萊絲透露,我終於理解了什麼是虛擬時態。

一想到父親對我待在此地、偷偷躲在一群女天主教徒中間會作何感想,我就會渾身發抖。我儘可能讓自己過得富有效率:儘力保持整潔,明確自己的目標;從晚禱起直至早餐時分都緊閉雙唇,不發一言;試著去學習讓自己看上去很有耐心的訣竅。每隔幾個禮拜,我就會收到從利奧波德維爾寄來的一封信,讓我的生活維持在正軌上。只要一看到修女手中的藍色長信封,我就會心跳加速。她從袖子底下把信遞給我,彷彿裡面藏了一個男人。哈,他真的在!仍舊甜蜜、苦澀、明智,最重要的是,還活著。我驚聲尖叫,情難自已,跑到外面的院子里私下品味著他,就像一隻貓品嘗著偷來的小母雞。我將臉抵上冰涼的牆面,我親吻古老的石塊,我讚美囚禁。因為只有我在這兒,他被關在監獄,我們才有機會重逢。我知道阿納托爾最受不了百無一用,終日枯坐,卻眼睜睜看著戰爭向我們襲來,但如果他此刻仍能隨心所欲,我很清楚他會就此被殺。而如果囚禁正在損毀他的靈魂,那我只希望他身體安然無恙。餘下的事,以後我會儘力而為。

修女們窺伺著我在外面的一舉一動,說我正在動搖她們的根基。她們已經習慣了槍炮聲和麻風病,卻尚未習慣真愛。

顯然,我還會在這兒待上一段時間。於是,院長嬤嬤瑪麗·皮埃爾派我去診所服務。如果我無法很好地領會何為「貧窮、貞潔、順從」,那我對驅蟲劑、臀位分娩、箭傷、壞疽和象皮病說不定還能更懂一些。幾乎所有病人都比我年輕。這兒有各式各樣的陷阱來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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