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出埃及記 我們攜走之物利婭·普萊斯

布隆古,1961年雨季後期

我們只帶了我們能背走的東西。

母親一次也沒有回頭看過。如果不是瑪瑪·姆萬紮的女兒們追上來,給了我們幾個橙子和一隻盛滿了水的大肚瓶,我不知道我們會怎麼樣。她們知道我們會口渴,儘管大雨已讓我們的襯衫緊貼著前胸和後背,使我們冷徹骨髓,且似乎再也不可能口渴。我們要麼是從沒見過這樣的雨,要麼就是見過卻忘得一乾二淨。暴風雨開始僅僅幾個小時以後,村子裡所有龜裂的路面便已成了摻著爛泥的急流。泥流呈血紅色,似動脈一般搏動不息。我們根本沒法在那上面走路,只能勉強踩在長滿青草的路邊前行。一天前,為了能下場豪雨,我們彷彿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可如今,我們卻面對這滔天的洪水,咬牙切齒,沮喪萬分。要是我們有一艘小船,看上去我們就能乘風破浪,直抵利奧波德維爾。這就是你所見到的剛果:要麼是饑荒,要麼是洪災。到現在為止,雨還一直不停地下著。

那天傍晚,我們正艱難地跋涉著,前方赫然升起一束明亮的色彩,透過雨幕隱隱地閃著光。後來,我終於辨認出了瑪瑪·波安達橫裹整個臀部的碩大粉色光團。她、瑪瑪·洛和其他幾個人擠在路邊的象耳葉下,等待著異常狂暴的傾盆大雨消停下來。她們招呼我們去那兒避雨,在雨中幾乎失去知覺的我們便加入其間。很難相信地球上的雨竟會下得如此毫不含糊。我伸出手,眼睜睜看著雙手從胳膊末端消失不見了。我們腦袋上方白色的轟鳴聲將我們聚攏到這座小小的草叢避難所。我呼吸著瑪瑪們糅合著花生與木薯的氣息,任由自己的思緒飄入一處美妙的烏有鄉。瑪瑪·波安達原本聳立著的根根髮辮自末端耷拉了下來,好似小花園裡漏水的水管。

當雨勢稍緩,變成一般的暴雨後,我們便一起出發了。女人們用葉片包裹著木薯,和其他東西一起頂在頭上,要將食物帶到布隆古的丈夫那兒。她們就是這麼說的。那兒正在舉辦一場大型的政治集會。瑪瑪·洛則帶了棕櫚油,準備去布隆古售賣。她將碩大的方油桶頂在腦袋上,還和我聊天,看上去極其自在。我試著把自己的塑料大肚瓶也擱在腦袋上,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原來只要一隻手扶著瓶子,我也能保持這種狀態。待在剛果的日子裡,我一直對這兒的女人這種攜帶東西的方法感到驚奇不已,但自己從來沒試過一次。我能像這兒的任何一個女人那樣頂著自己的包裹了,真是全新的啟示!走過最初的幾英里後,我就絲毫感覺不到腦袋上的分量了。

由於周圍沒有男人,每個人的心情都好得出奇。這種情緒還帶了點傳染性。我們嘲笑自己陷入泥里時那副毫不淑女的模樣。女人們還會時不時地齊聲唱和,甚至偶爾喊幾嗓子。只要找著了調,我也會加入。父親的使命至少在一個方面成功了:剛果人很喜歡我們的音樂。她們用自己的語言唱《十字架戰士》,營造出了一種奇妙的氣氛。甚至基督教里最悲戚的哀歌,《無人知曉我見過的苦厄》,被這些閑庭信步的女人唱出,也有股生機勃勃、樂觀向上的味道:「納尼奧澤姆帕西扎佐!納尼奧澤姆帕西!」我們的確見過了無與倫比的苦厄。但在那一刻,當我們邁步向前走,任憑雨水似溪流般從我們的頭髮上潺潺而下時,恍然有種我們要共赴狂野冒險之旅的氣勢。我們普萊斯家的那份悲傷似乎已屬另一個時代,根本沒必要再去想了。唯有一次,我意識到自己在環顧四周尋找露絲·梅,惦記著她是否還暖和,需不需要再多穿件襯衫。隨後,我忽然一驚,啊,露絲·梅再也不會和我們在一起了!事情看起來就這麼簡單:我們沿路走遠,而她沒有和我們同行。

我的思緒漫無邊際地飄散開來,直到它發現了阿納托爾。有些很特別的想法壓在我心上,我很想告訴他。比如,綠曼巴蛇的口腔是純凈的天藍色,還有我們像但以理那樣在地上撒了灰,捕捉到了六個腳趾的腳印。這件事我還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阿納托爾在基蘭加也不安全,和我們的處境一般無二。但也許沒有人是安全的吧,畢竟有太多的事情都顛倒了黑白。布隆古召開政治集會的目的是什麼?在阿克塞爾羅特的窩棚里,艾達看見的那個嘲笑艾森豪威爾總統命令的神秘男子究竟是誰?他們真的要去殺了盧蒙巴?我們穿越叢林時,聽見了遠處的槍聲,但女人們都沒提,我們也就沒吭聲。

我們沿著奎盧河邊的小路往上遊走。我們一家住在基蘭加時,我一直認為文明世界在我們的下游,因為船都是那樣駛往班寧維爾的。但當母親從村裡步行出發時,她問了好幾個鄰居哪條路通往利奧波德維爾。她們都說,最好往上遊走。兩天後,那條路就能帶我們抵達布隆古。在那兒,它和另一條寬一點的西向路交會,我們便可經陸路去往首都。鄰居家的女人說,路上會有卡車,也許我們可以搭到車。母親問她們,她們自己是否走這條路去過利奧波德維爾?她們面面相覷,十分吃驚,竟有人問這樣的怪問題。沒有,她們都說沒有,她們沒理由走那條路啊。但她們相信我們一定會有個愉快的旅程。

事實上,我們的鞋子里都是泥,衣服上也滿是爛泥,和愉快完全沾不到邊兒。蚊子曾因長時間的乾旱而奄奄一息,如今正大肆繁殖,從樹林的地面上似黑雲一般升騰而起,塞滿了我們的嘴巴和鼻孔。我學會了抿起嘴唇,慢慢地透過牙齒縫呼吸。還好,我沒被蚊子噎住。等到它們蓋滿我們的雙手和臉孔,留下一條條鞭痕一般的紅腫之後,就會順著袖管往上爬,叮我們的腋窩,我們全都死命地撓著。路上的蚊子仍無窮無盡地湧起,猶如一道道煙柱。它們總在我們前方移動,害得我們心驚膽戰。但這麼一步一步地走,一天下來,我們已經走到了之前從未想過要去的地方。

入夜後沒多久,我們便來到了基亞拉村。瑪瑪·波安達邀我們去她娘家坐坐。她父母和兩個尚未結婚的姐妹一塊兒住在那兒。那兩個姐妹看上去比瑪瑪·波安達要老上二十歲,我們實在搞不清楚她們到底是姐妹呢,還是姨媽。可是,能進屋,不用再被雨澆潑,還是挺高興的!從屠宰場被救回來的母牛也不可能更高興了。我們蹲坐在她家那把大水壺四周,用手抓著吃富富和恩薩基蔬菜。瑪瑪·波安達年老的雙親看上去一個樣——兩人個子都很小,禿頭,嘴裡一顆牙都沒了。塔塔漫不經心地看著門外,瑪瑪卻聽得仔細,時不時地會認真點點頭:瑪瑪·波安達一個勁兒地在講一個很長的故事。我們意識到,那是在說我們,因為我們聽見了恩約卡——蛇——這個詞兒出現了許多次,還有耶穌這個詞。故事講完了,那老太太便久久地打量起母親來,同時還把褪了色的藍色纏腰布一遍遍地朝自己平坦的胸脯上裹。過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走向雨中,沒多久就回來了,手裡拿了只煮熟的雞蛋。她把蛋遞給母親,做手勢讓我們吃。母親剝開蛋殼,我們把它分成小塊,小心翼翼地用手塞入口中。其他人則密切地注視著我們,好像期待會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似的。我不清楚這寶貴的雞蛋是否是治癒悲傷的特效藥,抑或她們僅僅以為我們需要蛋白質,好苦撐過這趟可怕的征程。

我們都已精疲力竭,渾身發著抖。雨水和爛泥讓每一英里路都延長了十倍。艾達羸弱的那一側身子不停地痙攣抽搐著,蕾切爾則似乎處於失神的狀態。老太太很擔心,大聲對她女兒說,客人會死在她家裡,這種事會帶來壞運氣。但她並未把我們扔出去了事,對此我們實在感激不盡。她那骨瘦如柴的胳膊慢悠悠地晃動著,從門口的木柴堆里抽出一根棍子,開始生火,好讓我們待在這屋裡取暖。煙霧讓人喘不過氣,但著實讓我們擺脫了蚊子。我們把自己緊緊地裹在她們遞給我們當毯子用的多餘的纏腰布里,坐在地板上,置身於陌生人中間,沉沉地睡去。

夜晚一片漆黑。我聽著猛砸茅草頂的雨聲和雨水漏下來的靜靜的滴答聲,唯有在此時,我才想起了父親。「他們說是你苫蓋了這片屋頂,現在要是下雨,你就不應該從房子里跑出去。」父親再也不和我們在一起了。父親和露絲·梅都不會了,就這麼簡單。我心裡很疼,就像骨頭斷了一般,因為我還掙扎著想要在這片終於讓我找到自己的新地方站起身來。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小妹妹了,這我知道,但我之前尚未想到我連父親也失去了。我這輩子都是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如今我的身子卻毫無徵兆地跟向了母親身後。她的兩頰和下巴似鹽晶一般閃爍光芒,和其他女人一道繞著火堆膝行。她淺色的眼眸定定地望向遠方,那是他無法跟隨前往的地方。父親不願擅離崗位,追隨我們,那是鐵板釘釘的事。他沒法做那樣的事,使自己成為上帝眼中的懦夫。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心裡的上帝像他心裡的那樣,時刻留心尋找人類的弱點。

透過隆隆的滾雷和雨聲,阿納托爾那平靜的、特有的嗓音傳至我的耳邊:現在要是下雨,你就不應該從房子里跑出去。阿納托爾將整座村子的憤怒翻譯成了一個平靜的句子,那句子能將意志堅強的人釘於地面。讓人驚訝的是,母親和父親都變成石頭時,他們的硬化方式卻截然不同。

我想像他仍站在我們家的院子里,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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