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出埃及記 奧利安娜·普萊斯

喬治亞州,桑德林島

只要我依然在前行,我的悲傷就會像游泳者浮於水中的長髮,在我身後漂蕩開來。我知道那份重量仍在那兒,即使它並未觸及我。只要我停下來,那種光滑、暗黑的物質就會在我臉龐的四周浮動,勾住我的胳膊,攫住我的咽喉,直到我開始下沉。所以,我一刻不停。

悲傷實實在在,並非想像。它就像勒在身上的繩索、像抽盡了空氣的肺葉一般實在,與這兩種東西一樣,它也能殺人。我的身體很清楚已無安全之地供我容身。

母親的身體能記得自己的寶貝——那柔軟肉體上的褶痕,那抵著她鼻子的毛茸茸的頭皮。每個孩子用不同的方式渴求你的身體和靈魂,但把你壓倒的,卻是最小的那個。我不敢說自己對其他孩子的愛更少,不過前面三個孩子扎堆度過嬰兒期的時候,母親這個身份著實讓我沮喪到家。雙胞胎出生時,蕾切爾才剛會走路,接下來的事我已幾乎記不清楚。整整好幾年,每一天我都在奮力戰鬥,抓住她們的手,不讓她們大喊大叫,直到癱倒在床,睡上短短几個小時,夢見自己被一片一片地生吞活剝。我搖晃著哄她們的時候,會在心裡默默數數數到一百,耐著性子想方設法讓一個睡下去,好讓另一個起床。一張嘴咬著調羹不放,就意味著另兩個會餓著肚子大哭大鬧、雛鳥炸窩、一地羽毛、滿身狼藉。於是,我就像個鳥媽媽似的來回奔波,嘲弄大自然竟有這樣好的胃口,生了這一大窩小雛。只有等三個孩子全都能獨自站立,我才能說她們終於都生存了下來。她們合在一起才是我的第一胎。她們每從我身邊走開一步,我都會深吸一口氣。對第一胎,你就會有這樣的感覺,不管你是什麼樣的母親——有錢的還是沒錢的,累得半死還是心滿意足,都是一樣。頭生子會讓你全力以赴。而當那亂蹬亂踢的小腳踏出了自信的第一步時,你又是多麼開心。你審視著她們肉體成長的每一個跡象,並向世界啼囀報告。

但最小的那個呢?當接下來再也沒有別的孩子了,那小傢伙就飄散著某種獨特的氣息,猶如你這輩子繳械投降掛起的白旗——哦,那是另一種名稱的愛。這個孩子睡著後,你還是會摟著她,摟上一個小時,因為如果你把她放入小搖籃,她就會醒來,搖身一變,悠悠地飛走。所以,你得在窗前搖著她哄著她,啜飲著她皮膚上的光亮,吸著她呼出的夢境。你的心會朝著她臉頰上宛似雙鉤月般緊緊閉合的睫毛狂吠不止。這個孩子,你根本就放不下她。

我的兒,我的血,我最真的真理——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隨你。你往哪裡去,我也往哪裡去。我在哪裡安居,你也在哪裡安居。我死在哪裡,你也終將葬在哪裡。

靠著直覺,而非意志,我仍舊活著。我想要逃離悲傷。牽引著我離開、讓我從一個地方前往另一個地方的,並非靈,而是肉。我注視著自己的雙手,聽著自己口中下達的命令。避開角落,避免靜止不動。當我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時,我會站在開闊之地,在屋子的中央,或跑到外面的院子里去。樹木在傾盆大雨中轟然而鳴,舞之蹈之,彷彿它們周身都燃起了大火,催促著我前行、前行。我將家裡的桌子移到外面,我的小傢伙就躺在上面。在那一刻我發現,把其餘的東西一起搬出來,成了唯一一件有意義的事。我們擁有的這些家什,對一個家庭來說,多餘得不可思議。如今看來,這一切都已毫無用處。我捧著一大堆東西走出來,有布料,還有許多由木頭和金屬莫名其妙地組裝成的東西。我驚訝地回想著,擁有這些東西,我是否曾感到舒適。我需要真實和光亮,好記住我那小傢伙的笑聲,這些亂糟糟的東西卻擋了我的道。把它們放在那些女人的手裡,讓她們帶走我的累贅,使我如釋重負。她們勤勉樸實的需求讓我頭暈目眩:我的裙子可以當窗帘,我家的窗帘可以當裙子。我用的茶巾,可以當小兒的尿布。空罐頭可以做成棕櫚油燈、玩具,也許還有犁頭——誰能說得清呢?我的家將滑入基蘭加的消化道,變成前所未見的風景。親眼看著自己一個簡單的行動竟能衍生出這樣五花八門的結果,簡直就是奇蹟。等我把所有的東西分發完畢,樹木便頷首稱是,綻開火舌,熊熊燃燒起來。

動起來成了我的全部目的。當無物可挪動,只剩下我自己時,我就走,直走到村子的盡頭,仍繼續前行。一大群孩子則散成一列,跟在我的身後。無事可做,只能讓自己離開,薩拉姆博蒂!我步行向前,因為我仍可靠著雙腳引我走去。

顯而易見,這就是我們出走的緣起:我必須不停地移動。我並不是為了離開丈夫。任何人都能看出,很久以前我就應該離開他,但我從來都不知道要怎麼做。對像我這樣的女人來說,掌控起始和結尾似乎並非我們的責任。不用去求婚、登頂、射第一槍,收尾的也不是我們——在阿波馬托克斯 簽訂的協議、插向心臟的刀。就讓男人去寫那些故事吧,我寫不了,我只知道我們生活在其上的中間地帶。羅馬城燒毀的時候,我們在吹口哨,或者在擦地板,視情況而定。可別斗膽以為這些勉力經營的女人會帶著絲毫羞愧生活。如果有一天,男人組成的委員會決定將剛果扼殺於襁褓之中,你認為那時瑪瑪·姆萬紮會在做什麼?到了第二天,又會有什麼不同嗎?當然不會有任何不同。那她是傻瓜,還是歷史的砥柱?政府倒台的時候,只會壓垮那些居於它屋檐下的人,而像瑪瑪·姆萬紮這樣的人從來就不知道還有什麼上層建築。「獨立」是某門外語里的一個複合詞。為了不被佔領,不管你是一個國家,還是僅僅是一個女人,你都必須理解敵人的語言。當你的孩子食不果腹,當你發現山雨欲來時全家人的衣服還晾在外面,那麼基本上,征服、解放、民主和離婚,這些詞都毫無意義。

也許你還是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在拿單身邊待這麼長時間。我這方的陳述,我已經講得差不多了,可我仍能感覺到你圓圓的小眼睛裡瞧不起我的眼神。我心想你會怎樣命名我的罪:共謀?愚忠?麻木?你又如何分辨其中的區別呢?難道我的罪是美德不彰,是能力不足?我知道羅馬正在燃燒,但我只有足夠的水擦地板,所以我就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我的才能和如今那些與丈夫斷然分手的女人不同——或許,我的美德確實難以辨認吧。但看看那些老女人吧,要記住我們是不同時代的人。我們結婚時心中都懷著樸素的希望:有吃有喝,孩子活得比我們長。我的生活就是栽下種子,使其生長,將生活在我身上攢起來的債務全部結清。友誼和快樂來得出其不意,在一瞬間輕輕爆裂,幾乎都是在我沒有與丈夫和孩子們在一起時來臨的。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到外面時,會親吻肉色的日出。草叢裡的藍鵐發出一聲嘆息。一隻狓在水邊。我從未想過要因為不幸福而離開拿單,就如同塔塔·姆萬紮也沒有離開他那畸形的妻子,雖然健全能幹的女人可以種更多的木薯,讓更多的孩子活下來。拿單只是湊巧讓我們碰上了,這和砸毀姆萬紮一家的那方燒塌的屋頂具有同樣的破壞力。儘管我們的命運已因地獄和硫黃的折磨而傷痕纍纍,我們還是得循著自己的道路走下去。最終,又碰巧托地獄和硫黃的福,我必須不停地移動。我移動,而他紋絲不動。

但他的善良意志到頭來總是一敗塗地。我知道這一點,現在我也明白了箇中原因。不管他們佔領的是妻子還是國家,他們的錯誤始終如出一轍:他們紋絲不動,戰利品卻在悄然移動。法老死了,《出埃及記》里說,以色列人因做苦工,就嘆息哀求。鎖鏈脆響,河流翻卷,動物奔突,森林欣欣向榮,嬰兒伸展開身體,大張著嘴從子宮裡鑽出,新的幼苗拱肩聳背,朝著光亮蔓延。即便語言也不可能紋絲不變。疆域只不過是被佔領一時,但他們會為了那個時刻押上所有賭注,在插下旗子時擺姿勢拍照,將自己澆鑄成青銅像。華盛頓橫渡特拉華河。美軍攻佔沖繩。他們的心底渴求著江山萬代。

但他們做不到。甚至在旗杆開始剝落、碎裂之前,腳下的地面就已拱起,向前滑入它新的命運之中。地面上還留著靴印,但那些印跡已成了土地所擁有的東西。沖繩對自己的陷落還記得什麼呢?禁止建造軍用裝備,日本人就轉而製造汽車,贏得了世界。一切都在移動。偉大的特拉華河滾滾向前,而華盛頓先生呢,連一抔有用的堆肥都算不上。剛果河,則由於脾氣獨特,對大多數征服者都是將其直接淹死了事。在剛果,被劈砍殆盡的叢林很快就會變成一片鮮花盛開的田野,傷疤則會變成面容上個性斐然的裝飾品。你稱之為壓迫、共謀、麻木,隨便你怎麼稱呼,反正都沒關係。非洲吞噬了征服者的音樂,唱出了一曲她自己的新歌。

如果你是樹之眼,在我們步行離開基蘭加時注視著我們,你又會如何評判我們呢?主知道三十年後,我仍渴望著你的寬宥,但你又是誰呢?是拿單菜園中央的一抔小墳堆嗎?菜園裡的藤蔓和野花自那以後便漫卷而開,供昆蟲和孩子們採食。那就是你嗎?你仍舊是我的血肉、我的末生子嗎,還是已成了非洲的血肉?當兩條河流融匯奔流成一道,我又該如何區分呢?試著去想像一下從未發生過的事吧:若我們家從未經歷過非洲,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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