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神與蛇 我們所失之物蕾切爾

基蘭加,1961年1月17日

夜幕降臨,我的妹妹們和我父母都回家了。一切都太瘋狂了,和我的預期完全不同。

我洗完澡,穿上乾淨衣服,用毛巾擦乾頭髮,靜靜地坐在前廳里,準備向家人宣布自己是個素食者。我相當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從現在起,我就只能靠香蕉存活下去了,吸收那點可憐的營養。我知道母親會強烈地反對,因為我最終會變成羅圈腿,變得瘦骨嶙峋,和那些可憐的剛果兒童沒什麼區別。但我不在乎,就算頭髮掉光我也不管。我都十七歲了,有權利這麼做。況且,我還設想了一個秘密計畫。我決定,只要埃本·阿克塞爾羅特一回來,我就要利用自己女性的狂野魅力,達到目的。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要讓他駕駛飛機帶我離開這兒。「我的未婚夫,阿克塞爾羅特先生,和我正計畫返回美國,」我會告訴他們,「美國是個自由的國度,想吃什麼都能吃到。」

但這一次的廣場議事不同往常。他們到家時,個個都對村裡人為了得到自己那份噁心的肉而大打出手感到義憤填膺。他們說個沒完,評頭論足。母親則在爐子里生起了火,烤上了他們的羚羊腿,並拿了幾隻大蕉搗成糊。味道真好聞啊。你可以聽見肉在火上嘶嘶作響,逐漸變得又脆又嫩、汁水飽滿。我不得不承認到吃晚飯的時候,我確實稍稍吃了幾口,但那只是因為我餓得都快虛脫了。我還想到要是掉頭髮該怎麼辦!可是!如果一百英里之內有間雜貨店,相信我,我肯定會自己打探清楚,步行去那兒用餐,畢竟那兒的肉不會還連著蹄子。

用晚餐時,我們家仍是吵成一團。利婭一個勁兒地說她的確射中了一整頭羚羊,那些人不把它分給我們家,真是豈有此理。父親告訴她,上帝是不會對輕慢長者的人開恩的,而他,普萊斯牧師大人,對她的道德教育不再承擔任何責任。他說這話的時候,用的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語調,就好像在談論狗又去翻垃圾了之類的事。他聲稱利婭讓人羞愧,並不適合裝載上帝的意志,這也就是他在應該懲罰她的時候,卻不再屑於放下身段這麼做的原因。

利婭語調平靜地回敬了他,彷彿她也是在談論誰在那兒翻垃圾,反正翻的不是她。她說:「那就是你的觀點嗎,父親?你那樣想真有意思。」諸如此類的話。我覺得,既然她不會因此而受罰,那這樣說話真是無懈可擊!她真是走運。我和艾達、露絲·梅都置身事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我們仍然適合裝載馬屁。儘管有人可以向父親指出,畢竟我們家終於有人為家人帶來培根。有人甚至會說我們家裡是利婭在當家,這倒也沒錯。母親站在反對父親的一邊,雖然她沒有這麼說,但是在堆疊盤子的時候碰得叮噹響。

然後,轉瞬之間,他們就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內爾森身上。他跑進了我們家,擔心自己性命堪虞。這事兒跟蛇有關。他在我們的雞舍外看到了惡兆。好吧,那也沒什麼好吃驚的。最近幾天,到處都能看到蛇。比如說,房子里,蓋子蓋得很緊的放豆子的籃子里。你根本想像不到蛇竟然喜歡待在那些地方。每個人都很害怕,內爾森說,你甚至能看見恐懼的兩隻腳在周圍走來走去。他看到了惡兆,於是他再也忍不住了,因為他就睡在我們家的雞舍里。他認為自己肯定要完蛋了,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母親試圖安慰他,但他就是不聽。他說他正準備上床睡覺,聽見外面有聲音,就出去看。當他踏出雞舍的小門時,有兩道陰影呈X狀落到了他面前的小徑上。近來,他晚上睡覺時,都會用繩子把雞舍的門拴住。但現在誰都清楚,再牢的繩子也沒用。內爾森死活都不願再睡在雞舍里了。

好吧,只要是兩樣稍微直一點的東西,就能形成X形的影子。母親就是這麼告訴他的。這是實話,尤其是想像力不著邊際的時候,就更應該這樣想。也許是某個調皮鬼想要嚇唬嚇唬他,存心搗搗亂。但內爾森說那不是普通的陰影,是蛇的夢。

父親宣稱這就是信仰錯誤偶像的惡果,他對這種事不再承擔任何責任。那天晚上,反正他和任何事都撇清了關係。母親不必去同意他,但我看得出她並不想讓我們靠近雞舍以探尋究竟。父親引用了一句聖經,說我們唯一應該恐懼的就是恐懼本身。 他告訴母親,如果晚上她讓內爾森睡在了我們的房子里,那她就是著了偶像崇拜者的道,如果她想把自己看作他們中的一員,那她大可以帶上孩子,到他們那裡去尋求庇護。然後,他轉向我們,宣布我們早就該熄燈睡覺去了,不要去理會那些可笑的剛果迷信。

但內爾森溜出房門時仍是驚魂未定,我們也沒法覺得好笑,這是肯定的。即便阿納托爾一直告誡我們現在得小心為上,但我必須承認的是,阿納托爾的腦袋不是還好好地長在他肩膀上嗎?我們心想還是上床睡覺吧,卻聽見內爾森在門外哭哭啼啼地讓我們放他進門。我們也都嚇得魂不守舍。利婭也不例外。我們並不相信伏都惡靈,還一個勁兒地互相安慰重申這個事實。可是晚上,外面總是有個黑暗物質自叢林里注視著我們,蜷伏在我們的床底下,不管你叫它恐懼、蛇的夢,還是錯誤偶像什麼的——它總歸就是某樣東西。它並不在乎我們睡覺前念過什麼樣的禱文,也不在乎我們是否承認自己相信它。它是否相信我們,那才是問題所在。

我們躺在床上,聽著內爾森一刻不停的尖利的乞求聲。腳趾黏糊糊的蜥蜴斜斜地在牆上爬。月亮在我們的蚊帳上投射出陰影。內爾森哀求著:「巴卡拉姆普圖內爾森,巴卡拉姆普圖。」一而再再而三,猶如可憐的餓狗,不住地嗚咽著,不知如何才能停下來。我們聽見父親那張床上的彈簧猛地呻吟了一下,然後就看見他跑到窗前,沖著內爾森吼,讓他閉嘴。利婭輾轉反側,拿枕頭捂著腦袋。我反胃反得厲害。我們都是。父親滿腔的憎恨和母親默然無語的畏懼,都侵襲著我們的神經。

「這樣不對。」利婭終於開口說道,「我得去幫他。誰有膽量跟我一塊兒出去?」

一想到要出門,我就心驚肉跳。但如果其他人也去的話,我可不想獨自留下和陰影、蜥蜴或者別的什麼為伍。我覺得我們的房子才是最讓我不寒而慄的。問題整個兒就出在房子上,因為裡面住的是我們一家人。我早已過了只有縮在父母翅膀底下才能感覺安全的那個心智階段。也許剛到剛果的時候,我還是那樣,因為那時候我們都還小。但如今,一切都改變了。當個美國人毫無意義,這裡沒有人為此看重我們。現在,無論是黑是白,所有人全都深陷在這一口燉鍋里了。我們現在當然不是孩子。利婭說在剛果,只有兩種年紀的人:被帶在身邊的嬰兒和可以起身自我保護的人。沒有中間階段。沒有童年這回事。有時候,我認為她說得挺對的。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得去外面幫幫內爾森,就讓父親見鬼去吧。」

不管我們是否這麼說了,反正我們幾個肯定都同意讓父親見鬼去。

讓人吃驚的是,艾達起身穿起了牛仔褲。那是她的表達方式,意思是「算我一個」。於是,我也在地上摸索起了自己的皮鞋。利婭拿起露絲·梅的襯衫往她頭上套去,再把她的腳塞進網球鞋裡。我們就像老鼠一樣,悄悄地爬出窗子,溜到了外面。

我們決定設一個圈套,就像但以理在聖殿里做的那樣。那是利婭的突發奇想。內爾森從爐子里耙出了一大鍋冷卻的灰燼,我們一起把灰撒在了雞舍周圍的黏土場院上,撒得到處都是,雞舍里也撒了。我們就著燭光忙活著。內爾森負責放哨,以免有誰看見我們,但露絲·梅卻大大咧咧地晃悠來晃悠去。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幾個也是,結果爐灰上的腳印亂得不可開交。雞舍里的兩隻雞也被燭光嚇到了,因為它們在瑪瑪·姆萬紮那裡過的日子和這兒不同,還不習慣住在我們家的雞舍里。它們東奔西跑,又在上面添上了它們的足印。我們不得不把腳印全部抹掉,從頭再來。第二次,我們就小心多了。我們讓露絲·梅站在一個地方別動,把雞趕回雞舍里待著。它們睜著愚蠢的小眼睛往下瞅著我們,將臉埋在羽毛里,發出輕輕的咕噥聲,好讓自己平復下來。

一切準備停當後,我們讓內爾森保證晚上躲到阿納托爾家裡,天亮前再回來。利婭陪他跑了幾乎一半的路程,因為他很害怕,然後利婭再一個人跑回來。我們都躡手躡腳地回屋上了床,讓灰燼原封不動地留在我們身後,猶如新下的雪。如果有人或有東西跑進我們家的雞舍——只要它有腳——我們就能當場抓出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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