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神與蛇 我們所失之物艾達

基蘭加,1961年1月17日

貝托恩基圖塔薩拉的意思是:我們做什麼?做,我們是什麼?拉薩塔圖基恩托貝。唉,狩獵前一晚,根本就沒人睡覺。睡眼睜睜眼睡! 我們以為自己在看,對自己眼前的事情卻看不清。豹子直立行走於小徑上,蛇靜靜地從洞里游出。地上的S並不是睡覺的S 。

人叫作班圖;單數是蒙圖。但蒙圖並不確切地指人,因為它描述的是活人、死人或尚未出生的人。蒙圖歷經所有這些狀態,持續存在。班圖把「自我」看作居於體內的視像,透過身體的孔眼往外看,等待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蒙圖將身體視為偽裝,毫無畏懼地注視著,等待著,因為蒙圖本身不會消亡。從靈至肉、又返回至靈的轉渡不過是一場冒險。它取決於諾莫的力量,而諾莫就是指用來稱呼自己的那個名字所擁有的力量。諾莫如雨滴般自雲中滴下,從人口中呼出的氣息里升騰而起:一首歌,一聲尖叫,一次禱告。在剛果,鼓能釋放諾莫,因為鼓有自己的語言。舞蹈釋放諾莫,因為身體與居於其內的意志乃是一體。很久以前,在另一個地方,美國,我就是羸弱身體與執拗意志的失敗結合體。但在剛果,我卻完美地混合了起來:艾達。

狩獵前一晚,根本沒人睡覺,基蘭加的每個蒙圖都是又跳又唱:鼓樂、嘴唇、身體。他們在歌中唱到了那些動物,它們將會在清晨成為我們的盛宴與拯救。他們給自己害怕的東西命名:蛇。飢餓。像人一樣直立行走於小徑上的豹子。都是諾莫。他們歌之詠之,舞動著的鮮活身體同另一些滑溜的黑色身體糾合聯絡。他們都擊打著那個長著羽毛的東西:敲奏出那寶貴至極的希望,活下去的機會。但蒙圖並不在乎身體翌日是死是活。蒙圖只是透過孔眼往外望去,時刻關注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第一道曙光亮起之前,我們便全都聚集到了村子的邊緣。不是河流下游,那是天父會選的聚集地;而是遠離河流,通往山的那一側,我們將在此處得救。我們步入象草地,踏上起伏的大山。草如活人一般高,甚至更高;但又似死去女人的頭髮那麼干那麼白。男人揮舞著棍棒走在前面,將高莖草壓低。他們節奏一致地擊打著野草,好似擊草儼然成了一種舞蹈。同時他們還踩著綿長低緩的拍子輕輕地哼唱著,那拍子自隊列的首端直傳到尾端我們所在的地方。背著弓箭的男人,握著長矛的男人,甚至還有些端著槍的男人,遠遠地走在我們前方。他們的歌聲是清涼晨霧中唯一的聲音。孩子們和女人們緊隨其後,用雙臂抱著勉強能抱住的大桶。我的桶掛在肩帶上,因為我的胳膊摟不住桶。我們身後是村裡最年邁的女人,舉著緩慢燃燒的火炬,是用棕櫚油浸泡過的破布裹在樟樹枝頭做成的。她們高舉著火炬,前行時拖出的煙霧擦傷了頭頂的天空。太陽低低地懸垂於河上,似乎很不情願踏入這奇異的一天。之後,它紅彤彤地升入了已然變成紫色的天空,宛如一隻黑色的眼睛。

塔塔·恩杜一發出信號,我們所在的單列縱隊便分了開來,蜿蜒著往外走向大山的兩側。飢腸轆轆的人們形成了莊嚴的叉骨——我們便是如此向死去的蒙圖和未出生的蒙圖展現自身的,而他們正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我們。半小時後,兩列隊伍的頭部相遇,飢腸轆轆的基蘭加叉骨隊成員對山坡形成了合圍。嘹亮的吼聲響起。點火者放下火炬。年輕的女人掀起纏腰布,向前疾奔,扇動火焰,猶如繞燭舞動的飛蛾。

我們圍起的圓圈很大,另一側的吼聲好似來自另一個國度。很快,所有的聲音均被大火吞噬。火併未形成咆哮之勢,而是喃喃自語、噼啪炸裂、噓噓作響,將我們喉嚨中的空氣及隨之欲起的話語統統吸干。火焰騰空而起,舔舐著野草。我們向前移動,循前方燦亮的火線而行。火焰繼續貪婪地碾壓吃驚的小草,烈火肆虐之後,便留不下任何活物,唯余熾熱、黢黑、裸露的土地和一道道精細的白色灰燼。在赤腳的踩踏之下,灰燼輕揚而起,復又碎裂。此時,男人們舉著弓往前衝去,不耐煩地等著圓圈往中心收縮。圈子越縮越小,原先寬闊平坦的草叢中的鮮活生命均陷落在此了。動物們全都在這轟然而至的舞蹈中不知所措,無論是鼠還是人。男人們推進著、騰躍著,在我們眼中他們就像火牆之前用棍子做成的黑色木偶。老人和孩子慢慢地從後面走上前來。我們好似千瘡百孔的怪異旗杆,彎成兩截,其上掛著鮮亮的衣服迎風拍打著。慢騰騰的食腐者。我們呈扇形穿過嘶嘶作響的黝黑田野,撿起燒焦的昆蟲。最常見的是脆脆的恩古卡毛蟲,是阿納托爾的學生們最愛吃的點心,它們酷似小枝條,很難辨識。直到我學會了感受它們特有的灰色曲線,才得以成功認出。我們撿這蟲子撿了滿滿一籃子,它們的形象刻在了我的腦袋裡,我想我睡著後都能看見它們。更容易找的是迪孔柯,一種可食用的蟋蟀,它們豐盈的腹部此時凹陷了下去,呈半透明狀,猶如裝了一半水的氣球。我一隻接一隻地把毛蟲放於舌頭上,對於渴望蛋白質的身體而言,它們那焦脆的剛毛嘗起來猶如轉瞬即逝的甜蜜藥膏。整個身體的飢餓與日常、淺層次的肚腹的飢餓不可同日而語。懂得此種飢餓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永遠也不可能再去全身心地愛那些無此體驗的人。

比起我們這些守著死蟲子的老老少少,火勢的迅捷令人咂舌。有時候,我會筆直地站起,讓血液從我的頭部流向大腿後部片片麻木的肌肉中。母親緊緊攥著露絲·梅的手,那是她選中的孩子,但她也和我離得很近。自從可怕的螞蟻之夜以來,悔恨便潛入母親的心中,雖然從未明言。她總是不自然地圍繞在我左右,裹於身上的愧疚好似哺乳母親腫脹的乳房。到目前為止,我仍拒絕湊上去吸奶,拒絕給她安慰,但我還是和她走得很近。我別無他法,因為我、露絲·梅和她都是被拋棄的種姓,和女獵手利婭截然不同。我們還刻意與蕾切爾和父親保持距離。他們都很聒噪,雖然性質不同。但在這項需要全神貫注安靜完成的工作中,他們會讓我們很難堪。有時候,我會手搭涼棚尋找利婭,卻看不見她。相反,我倒是看見露絲·梅正若有所思地嚼著一隻毛蟲。她渾身髒兮兮的,一副蔫頭耷腦的模樣,活像那個先於我出生的姐姐營養不良的小翻版。露絲·梅恍惚的眼神應該就是她的蒙圖,被這個曾經好鬥的孩子束縛著,經歷前生、現世和來生,透過她的眼窩瞅著外面。

火勢偶爾會躥到前頭,有時又會消沉停滯,彷彿像我們一樣覺得疲憊。熱浪的高溫難以言喻。我想像著水的味道。

當圓環燒得越來越小之時,我們突然看到環內橘紅色的火舌和黑色灰燼愈發逼近內里了。動物們隱約的身形都被圍在了裡面:瞪羚,羚羊,肥頭大耳的疣豬和跟在它們身後跑的疣豬幼仔。一群狒狒勾著尾巴上躥下跳,東奔西突,渾然不知正落入羅網之中。成千上萬隻昆蟲徒勞無益地掙扎著,被驚慌失措的動物踩成了肉醬。當發現再無空氣、再無希望時,動物們開始想要穿過火叢,跑往圈外的開闊地,而長矛和箭鏃就在那裡等著它們。瞪羚的跳躍姿態不如我想像中那般優雅。它們猶如受了驚嚇的馬,繞著火圈瘋跑,突然變換方向,往外奔去,好似興之所至,又或是盲目衝動。看到同伴的脖子上中了箭,它們就慌張地往一側閃躲,有時也會折返朝火焰衝去,但大多數仍筆直朝前沖,向著人群和死亡疾沖。一隻花斑小瞪羚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倒下了,向我奉上了獨具一格的死亡大禮。我注視著它兩肋緩緩起伏,直至停下,彷彿氣息終於平順。黑色的血從它精緻的黑色嘴巴里滲出,流到焦炭般的地面上。

每射倒一頭動物,人們就會齊齊地遙相應和,爆發出大聲的歡呼。飢餓的叉骨爆裂開來,流淌出滑溜的骨髓。女人們跪在地上,用刀子剝皮,甚至等不及驚恐踢蹬的四蹄安靜下來。穿越火叢的大型動物——羚羊、疣豬、瞪羚——鮮有脫逃者。其他動物若是不想出來,也就被燒焦了——羽毛著火的鳥兒,劇烈掙扎的昆蟲,還有幾隻克服重重艱難、挺著有孕之身活過乾旱的母狒狒。它們肚子底下掛著寶貴的小寶寶,起先都跟在鬃毛濃密的公狒狒後面大步慢跑。它們本想自救,但一到其他動物穿過的火簾跟前,便止步不前。它們俯伏於地,知道已別無選擇,只能與自己的孩子一道被燒成灰燼。

灼熱的帷幔將求生的意志與存活本身截然分開。基蘭加的孩子每次見到瘦骨嶙峋的母狒狒同小狒狒粘在一起的焦屍,就會喊聲陣陣,手舞足蹈。在這番景象面前,我原本會癱坐於地,顫抖不止,但實際上我站立不動,注視著他們。有了這麼多的死屍,基蘭加歡欣鼓舞的孩子又能活過下一個季節了。居高臨下俯視著的班圖想必也已看到了這黑色的節慶,其間的生與死難解難分,被這焦黑的土地反襯得愈發鮮明。

正如那天後來所見,我的姐姐蕾切爾(暫時地)成了素食者。我的兩個姐妹露絲·梅和利婭,一個是搜尋者,一個是獵手。我卻有所不同。狩獵那天,我終於深徹骨髓地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所有動物均靠殺生存活,而我們也是動物。獅子獵殺狒狒。狒狒獵殺肥美的蚱蜢。大象將活著的樹連根拔起,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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