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神與蛇 奧利安娜·普萊斯

桑德林島

剛果人說,蒼蠅叮一口,世界可能就玩完。事情的開頭就是這麼簡單。

也許只不過是某種機緣邂逅。比方說,一個比利時人,一個美國人。兩個老朋友有著共同的渴求,都想插手鑽石生意。一隻蒼蠅嗡嗡嗡,點燃了人心裡的火。他們把它趕走,踏入了比利時人設於伊麗莎白維爾的華光鋥亮的辦公室。他們小心翼翼地問候彼此的家人和收益,聊了聊自己在這樣一個變化劇烈、機遇迭出的時代如何謀生。一張剛果地圖躺在他們中間的桃花心木桌上。當他們談起勞力和外幣時,他們的渴求仿若有了自己的意志,驅使他們拋開紳士的話題,轉而去舔舐桌上地圖的四邊,直至將之瓜分殆盡。他們輪流俯身於地圖之上,猶如排布棋局一般,以意氣相投的精明風範指明自己的行動步驟——文明人借著下棋便能玩一局以假亂真的殺人遊戲。指點江山之際,他們會仰起腦袋,轉動著球狀玻璃杯中的血色白蘭地,看著酒液沿著玻璃曲壁而下,留下道道脈絡。他們慵懶地將地圖上的指點付諸命令。誰來當國王、戰車,以及從遠處發起攻勢的主教?哪些被當成炮灰的兵卒會被掃至一邊?非洲人名翻卷四散,猶如乾花的花蕾,被懶散的拇指和食指捏碎——恩戈瑪、穆肯戈、姆雷雷、卡薩武布、盧蒙巴。它們都碎裂成了地毯上的塵埃。

在紳士們修剪得毛髮齊整的腦袋的後面,深色桃花心木支架正昂首佇立。這間辦公室的鑲板曾呼吸過剛果叢林的潮濕氣息,庇護過生命,感受過枝條上蛇腹的鱗片。如今,它屏住呼吸,背靠著牆。架上的犀牛和獵豹首級也是如此。它們都是身為狩獵者的比利時人那嫻熟技藝的明證。在這座外國人建造的房子里,身首異處的它們都成了喑啞的窺伺者。窗外的棕櫚葉迎著勁風噼啪作響。一輛汽車緩緩爬過。一頁頁散亂的報紙被吹入露天排水溝里流動著的惡臭熏人的污水中;報紙沿街翻卷而去,最終一頁頁散落在水面上,猶如一塊塊半透明的蕾絲織物漂浮著。沒人說得出那上面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一個女人頭頂著一籃烤玉米,大踏步地沿著溝邊前行。當比利時人起身關窗時,便聞到了所有這些氣味:暴雨、臭水溝、頭頂玉米的女人。他關上窗,返回他自造的世界裡。窗帘是緞料的。地毯是土耳其的。桌上的鐘是德國造的,雖舊卻極精準。牆上的首級用進口的玻璃眼球注視著這一切。完美無瑕的鐘錶嘀嗒著,在秒與秒之間的短暫空隙里,幻想變成事實。

假以時日,成批成批的人都會被拖入這場遊戲中,有烏木般的黑人,也有象牙般的白人:中情局剛果站站長,國家安全委員會,甚至美國總統。一個名叫約瑟夫·蒙博托的剛果年輕人赤腳走入了一家報社,抱怨自己在軍隊里的伙食太差。報社的一個比利時記者在他身上發現了機警與天然的野心——對於任何一種遊戲而言,此種結合總是不無裨益。他將年輕的蒙博托置於自己的羽翼之下,教他如何飛升至風輕雲淡的高處,外國人都住那兒。戰車終將成為國王。至於那將要被取代的棋子呢?帕特里斯·盧蒙巴,郵局工人,當選全國首腦。比利時人和美國人一致認為,盧蒙巴太棘手了。他令剛果人興奮莫名,不讓白人指手畫腳,寧願找黑人商議,找黑人辦公司。

玩家們快速應對,秘密行動。每一次激烈的轉向,均橫掃河流、森林、大陸和海洋。唯有進口的玻璃義眼和曾經參天如今卻枝幹分離的土生樹木見證了這一切。

這是我想像出來的場景。我經年累月地從自己讀過的東西中將碎片拼接起來,最終使它呈現出全貌。我試圖去想像這些男人及其所玩的遊戲,因為如此有助於我將自己可悲的行為置於更廣闊的視野之中,從而顯得不怎麼嚴重。當他們在地圖上劃分我腳下的土地時,我做了哪些雞毛蒜皮的事呢?頭頂烤玉米走過的那個女人又是誰呢?她會不會是我在趕集日上與之討價還價的某人的遠房親戚?我們倆怎麼會在那麼長的時間裡都對世界的運轉規則一無所知呢?

剛果獨立十五年後,即一九七五年,一群參議員組成了丘奇委員會,著手調查針對剛果進行的那些秘密行動。世界為之震驚。丘奇委員會找到了國家安全委員會和艾森豪威爾總統的秘密會晤記錄。在重門深鎖的房間里,這些人促膝相聚,認為帕特里斯·盧蒙巴對世界安全造成了威脅。聽好了,就是那個每天清晨都會在滿布凹痕的馬口鐵碗里洗臉,跑到精心挑選的灌木叢里解手,然後走到外面去查看和研究他的國家的諸多面向的帕特里斯·盧蒙巴。想想看,如果他從滿屋子那些把指甲修剪得光滑整齊,可以調兵遣將、部署原子彈,擁有毀滅這大地上的每一個生命的力量的白人口中聽到這話——對世界安全造成了威脅!——那他又會作何感想呢?盧蒙巴會似獵豹一般呼號嗎?抑或,他只是摘下眼鏡,用手帕擦擦鏡片,搖搖頭,微微一笑?

一九六○年八月末的一天,時任中情局局長的一位名叫艾倫·杜勒斯的先生向剛果站站長發了封電報,暗示他儘早便宜行事,將剛果政府替換掉。站長勞倫斯·德夫林先生接到指示,應在保密的前提下儘可能採取大膽行動——比如說政變。為此目的,即刻會有一筆資金支援,用來支付士兵的薪餉。但刺殺成本更低。一群亡命徒帶著槍,泯滅了良心,聽從他的差遣。而且,為周全計,還聘請了一位名叫戈特利布醫生的科學家製作毒藥(後來良心發現的醫生在聽證會上提供了證詞),他的毒藥能在服用者體內生產致命病菌,就算不能徹底殺死盧蒙巴,也足以使之身殘,難以擔當人民領袖這一角色。

就在八月的那同一天,我當時所知的只是:我家裡的痛苦似乎盈滿寰宇。露絲·梅日漸衰弱,發著高燒。那天也是蕾切爾的十七歲生日。我把綠玻璃耳環用餐巾紙包好,希望能和我的大女兒稍稍緩和關係,和睦相處。與此同時,還要用浸濕的海綿為我的小女兒退燒降熱。彼時彼刻,艾森豪威爾總統正下令接管剛果。你可以想像一下。他的家宅就是整個世界,而他早已下定了決心。他想,他已經給過盧蒙巴一個機會了。剛果已經獨立五十一天了。

德夫林先生和他的朋友們同野心勃勃的年輕人蒙博托坐在一起,蒙博托剛剛晉陞為上校。九月十日,他們讓聯合國提供一百萬美元用以收買人心,美國國務院也已制訂了政變的計畫,讓蒙博托接管整個軍隊。萬事俱備。九月十四日,軍隊控制了獨立而早夭的剛果共和國,盧蒙巴在利奧波德維爾被軟禁,包圍他家的都是蒙博托剛收買來的士兵。

那些天,在我們為每天的麵包傷透腦筋的那段日子,我還在灶間里放了張艾森豪威爾總統的相片,聊以做伴。我從雜誌上剪下這張照片,把它釘到揉麵包用的案板上方。它已徹底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能記得他的每一個細節:細框眼鏡,斑點領帶,親切的笑容,祖父般的禿腦門猶如溫馨明亮的電燈泡。他看上去慈眉善目,讓人心生信賴。那是來自家鄉的燈塔,讓我想起我們此行的目的。

十一月二十七日,一大早,也許我正為了做早飯而撥弄著火爐,盧蒙巴逃脫了。他得到遍布剛果全境的支持者網路的秘密襄助,從利奧波德維爾逃到了我們村乃至更遠的地方。當然,沒有人對我說起這事。我們只是略略聽說盧蒙巴有麻煩了。老實說,我們對西部正在下大雨,或許很快就會滋潤我們那片乾涸村莊的消息更感興趣。結果,雨水給總理提供了庇護。利奧波德維爾前一天晚上就已成澤國。我可以想像到清冽空氣那絲緞般的質感,剛果土地的氣息蜷縮於苫頂的枯草之下。在濃密的霧氣中,一名衛兵的香煙閃著神經質般的紅光,他坐在那兒想入非非,咒罵著這寒冷,但說不定又因這雨而歡欣鼓舞——他極有可能就是農民的兒子。但不管怎麼說,此刻僅他一人駐守在利奧波德維爾盧蒙巴被軟禁的家宅的前門。旅行車在黑暗中急剎,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嘎吱的響聲。衛兵起立,抻了抻制服,看見旅行車裡全是女人。一車子上完晚班的女傭,正在回家的路上,前往城郊的棚戶區。男孩臉上浮現出不耐煩的神色:他整天都在忙著國家大事,沒工夫和女僕、司機瞎扯。他豎起拇指和食指,讓旅行車通過。

后座的後面,總理緊貼著女僕的及膝白絲襪,蜷伏於一張毛毯之下。

一輛標緻和一輛菲亞特等在街口,先後跟上了旅行車。這三輛車往東駛去,出了城。搭乘渡輪穿過寬果河後,總理就從后座後邊起身,伸了伸他那細長的骨架,和妻子波利娜及小兒子羅蘭在這輛屬於幾內亞大使館的車內相聚。之後,車子獨自前行,繼續東行駛往斯坦利維爾,忠於他的人正在那兒等著歡迎他們的首領,他們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定將重圓自由剛果之夢。

但路況極糟。爛泥對木薯的存活功莫大焉,對汽車而言卻是滑鐵盧。他們蝸行牛步地從晚上駛至拂曉,卻終因爆胎而止步不前。盧蒙巴走到水溝旁已被碾平的草叢上,此刻仍是一身整潔,司機則在賣力地換輪胎。然而這番努力卻使黑乎乎的潮濕路面變得愈發一團糟。當他再次發動汽車時,車子一動不動。盧蒙巴跪在爛泥里,貢獻出自己的肩膀,一齊用力往前頂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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