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利婭

基蘭加,1960年9月

後來,突然我就被從後面推著,被別人的手拉著上了船。我們在水面上了,前往安全之地。阿納托爾在我身後爬了上來。我見他肩上扛著露絲·梅,猶如扛著一頭剛遭獵殺的羚羊。我震驚不已。

「她還好吧?」

「我覺得她是睡著了。二十秒前還在大喊大叫呢,你母親和艾達都跟著塔塔·波安達在前面。」他說。

「讚美上帝。艾達沒事吧?」

「艾達很安全。蕾切爾是個魔鬼。你父親正在佈道宣講法老的軍隊和瘟疫。所有人都沒事了。」

我蹲下身,下巴抵著膝蓋,看著自己的赤腳慢慢地從赤褐色變成斑點,再變成白色。螞蟻四散而開,慌慌張張地往獨木船的底部衝去。我現在幾乎感覺不到痛——我凝視著的那雙腳好像變成了其他人的。我緊抓著船舷,突然害怕自己會嘔吐或暈厥。當我能再次抬起頭時,我平靜地問阿納托爾:「你認為這是上帝之手的干預嗎?」

他沒有回答。露絲·梅在睡夢中嗚咽著。我等他的回答等了很長時間,最後我判定他沒聽見我的問題。

然後,他只是說:「不。」

「那是為什麼呢?」

「這世界總是能給你各種理由。不下雨,螞蟻沒東西吃,諸如此類。恩松貢亞總是到處跑,那是它們的天性。不管上帝在不在乎,都是這樣。」聽上去他這是在挖苦上帝,很有理的挖苦。這一晚就像一場夢,從我體內沖刷而過,猶如洪水中的一道湍流。在這超出了控制的夢中,阿納托爾是唯一一個呵護並幫助了我的人。上帝沒有。我試圖穿透緊貼著河流的濃重黑暗,搜尋對岸的位置。

「上帝憎恨我們。」我說。

「不要因為螞蟻不得不這麼做就去指責上帝。我們都很餓。剛果人和剛果螞蟻沒多大區別。」

「那它們就一定得蜂擁到一座村子裡,把人活生生地吃掉?」

「它們遭遇的困境越嚴重,就會反彈得越強。如果它們咬你,那是因為它們只知道這麼做才能活下去。」

船上擠滿了人,但在黑暗中,我無法分辨出那些弓著的背。阿納托爾和我講的是英語,旁若無人。

「那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認為傷人是對的?」

「你知道我也是人。我不必告訴你我是什麼。」

我所知道的是,阿納托爾想盡各種辦法幫了我們,我的家人都沒能這樣尋找彼此。而我妹妹正睡在他的肩上。

「可你認為他們對白人的所作所為都是對的,就算你自己不那麼干。你說你是個像Jeune Mou-Pro一樣的革命者。」

一個陌生人用黝黑強壯的手臂劃著槳,載我們向前駛去。我發著抖,冷得要命。我發現自己最怕阿納托爾發火。

「事情沒你想得這麼簡單。」他最後說道,聽上去既未生氣,也不怎麼和藹,「現在不是解釋剛果革命運動史的時候。」

「艾達說艾森豪威爾總統已經下令要殺死盧蒙巴。」我突然坦白道。把這句噁心的話憋在嘴裡許多天後,我終於對著這艘受螞蟻侵擾的船一吐為快。「她是在阿克塞爾羅特的無線電里聽到的。她說他是個替美國人幹活的僱傭兵殺手。」

我等著阿納托爾對此有所回應——但他沒有。寒冷就像水一樣在我腹內膨脹著。不太可能是真的,但艾達總是有辦法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她給我看了阿克塞爾羅特和另一個男人之間的談話,這段話就寫在她的日記本上。從那時起,我就覺得沒什麼安全感了。擁有甜筒冰激凌、新款「Keds」帆布鞋和我們喜歡艾克的那片無憂無慮的土地究竟在哪兒?我本以為自己很了解那個國家的規則。我能把它當作家園的那個地方又在哪兒?

「這是不是真的,阿納托爾?」

河水在我們腳下流動,遠去。寒冷踩著某種節奏一股股湧入。

「我說了,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

「我不管!我們反正都會死的,所以只要我樂意,我就說。」

如果他還在聽的話,他肯定會認為我這個孩子很煩人。但我太害怕了,止不住地想要說話。我渴望他能讓我安靜下來,告訴我不要動。不是我的問題就行。

「我想變得正直,阿納托爾。想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僅此而已。我想活得正直,得到救贖。」我抖得太厲害了,覺得骨頭快要散架了。

無言。

我喊叫起來,想讓他聽我說。「你難道不相信我嗎?當我行過死蔭的幽谷,主應該與我同在,可他沒有!你在這艘船上看到他了嗎?」

和我倚在一起的是個男人或是個大塊頭女人的後背,那背部輕輕移動了一下,往下沉了沉。我發誓再也不說一句話了。

但阿納托爾突然開口了:「別指望在上帝都管不著的地方還能得到上帝的保護。這樣只會讓你覺得自己受到了懲罰。這是我的忠告。事情一旦變壞,你就會責備自己。」

「你想告訴我什麼呢?」

「我想告訴你我正在告訴你的東西。別把生活看成一道以你為中心的數學題,出來的東西都能畫等號。你是好人,可壞事還是會發生。就算你是壞人,也還是會走運。」

我能明白他的意思,即我對正義的信仰幼稚得可笑,如同輪胎之於馬一樣,在這兒毫無用處。我感受到上帝正沖我的皮膚吹著寒氣。「我們根本就不應該來這裡。」我說,「我們就是傻子,能支持到現在完全是撞大運。你就是那樣想的,對不對?」

「我不回答這個問題。」

「那你就是同意。我們就不應該來這裡。」

「沒錯,是不應該。但你們已經在這裡了,所以對,你們應該在這兒。除了對和不對,這世上還有許多詞可以用。」

「你是這裡唯一一個還願意和我們說話的人,阿納托爾!其他人根本就不在乎我們,阿納托爾!」

「塔塔·波安達正用船載著你的母親和妹妹。塔塔·雷庫盧耳朵里塞滿了樹葉,卻還在劃著槳,而你父親卻在教訓他,要他愛主。儘管如此,塔塔·雷庫盧還是載著他前往安全的地方。你難道不知道,趁你們沒在看著的時候,瑪瑪·姆萬紮會把自己家的雞生的蛋放到你家母雞那兒?你怎麼能說沒人在乎你們?」

「瑪瑪·姆萬紮這麼做了?你怎麼知道的?」

他沒說話。我真蠢,竟然沒發現這一點。內爾森有時候會在灶間里找到橙子和木薯,甚至還有肉,雖然前一天晚上什麼都沒剩下。我覺得我們太相信上帝的看顧,乃至把這一切當作了眷顧我們的奇蹟來領受。

「你們是不應該來這裡,貝埃內,但你們已經在這兒了,基蘭加沒有人想讓你們挨餓。他們也都知道白人惹了很多麻煩,陰魂不散。」

我為自己描出一個陰魂的形象:只剩下骨頭和牙齒。蕾切爾是個留著白色長發的陰魂。艾達是個沉默寡言、只會盯著人死命看的陰魂。露絲·梅是個會爬樹的陰魂,小手總愛捏著你的胳膊。我父親不是陰魂,他就是上帝,背轉著身,手在身後交握著,暴躁的眼睛凝視著雲層。上帝早已轉身走開了。

我靜靜地哭了,心裡的五味雜陳從眼中潸然而下。「阿納托爾,阿納托爾,」我低語著,「我對正在發生的狀況怕得要命,這兒也沒人和我說話。只有你。」我重複著他的名字,因為那名字已經取代了祈禱。阿納托爾的名字將我錨定在土裡、水裡、皮膚里,將我凍結在一缸清水之中。我是水缸里的陰魂。「我愛你,阿納托爾。」

「利婭!再也不要這樣說了。」

我再也不會了。

我們駛抵對岸。不知是誰家救出來的母雞撲棱著翅膀跳上我們那艘船的船頭,雍容地踏著大步沿著船舷行進。那隻雞啄食螞蟻的時候,板條搭成的精細的船舷顫動著。那天晚上第一次,我想起了我們家那些可憐的母雞這一晚被關在了雞舍里。我想像得出,它們慘白的骨頭乾乾淨淨的,堆在雞蛋上。

兩天後,等到這幫迷你叛軍穿過基蘭加走遠、我們可以回家的時候,我發現家裡的母雞確實如我所想。讓我驚訝的是,它們錯位的骨架竟然連擺放的位置都和我想像的一般無異。這一定就是在上帝對我背身而去的那天晚上我學會的東西:如何用雞骨頭預測未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