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艾達

基蘭加,1960年9月

預感——是伸長的陰影——落在草地——

表明一個個太陽在落下去——

通知吃驚的小草——

黑暗——就要來到——

真可憐那些喑啞又吃驚的小草,真的。到來要就。我很喜歡艾米莉·狄金森小姐:森·金狄莉·米艾。她的名字反過來讀有種青澀的美味。 閱讀她心中的隱秘和她文雅的小殘忍時,我相信她應該很享受詩中那種讓喑啞的草兒倍感驚訝的感覺。她受身體所累,身穿黑色長裙,俯身於她那秘密的筆記本上。百葉窗遮擋著外面逍遙快活的人們。她的筆尖發出輕微的刮擦聲。夜幕降下,覆蓋了她筆下所有那些本應知道即將發生什麼,實際上卻酣然無知的生靈。她最喜歡黑暗中的自己,我也是。

在黑暗中,所有的貓都一樣的黑,我像其他人一樣優雅地移動著。本杜卡是那種一側身子歪斜著、走路慢悠悠的女孩,但本杜卡也是一種疾速飛翔的鳥兒的名字。那鳥兒撲扇著屈曲的翅膀,如燕子一般在河邊的樹林間來回疾沖,翻轉騰挪。那鳥兒,我能跟上。入夜後,我就是平穩優雅的黑貓,猶如液態的陰影,滑出房子。夜晚正是洞曉一切而又不會被發現的時刻。我那窄窄的影子化作一條船。我駕船航行於如溪水流淌的月色中,穿行於棗椰樹林投下的陰影島嶼之間。蝙蝠吹奏起刀子般銳利的口哨刺穿夜色。蝙蝠刺穿! 貓頭鷹召喚著比金達,亡者之靈。貓頭鷹,像所有生靈一樣總是飢腸轆轆,搜尋著靈魂,將之吞食。

在孩子們因咔咔咔咔而不斷凋零的時候,我發現空氣變了顏色:變成憂傷的藍色是因為比拉拉,為亡者發出的哀號。它飄進了我們家,我們的母親捂住了耳朵和嘴巴。比拉耶班杜!比拉耶班杜!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那些母親們唱著這支歌,踉踉蹌蹌地沿路走來,跟在緊裹著的小小的屍身後面。母親們瘋狂地膝行向前,大張著嘴,像是蚊帳上撕開的洞。那隻嘴洞!她們心靈中有一塊地方被粗暴撕裂,裂紋混亂,使小小的痛苦有機可乘,飛進飛出。母親們經過時,幾乎都緊緊閉著眼睛,黑色的臉頰上咬肌凸起成塊,腦袋左右猛烈甩動著。這一切情景都是我們從自家窗口看見的。我多看到了兩次。牧師大人禁止我們觀看任何非他主持的儀式。但有兩次,晚上,我溜了出去,去偷看葬禮。在樹林里,母親們撲倒在覆蓋著她們孩子的塵土堆上,手膝並用地爬行著,似想要將座座墳堆上的塵土吃盡。其他女人不得不將她們拉開。貓頭鷹低聲哼唱著,低聲哼唱著,空氣必然因死童的靈魂而無比滯重。

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幾個月,牧師大人和每個失去孩子的母親都談過了話。有的再次懷孕。忙了一整天后,他對家人說:這些女人並不想談論亡者。她們不願說出自己孩子的名字。他試圖解釋洗禮——巴蒂撒——會如何使一切改觀。但那些母親告訴他,不,不,她們已將恩基西繫到了孩子的脖子或手腕上,那是來自恩甘噶庫伏頓度的抵擋邪惡的物神。她們都是好母親,無法對這樣的保護置之不理,她們就是這樣告訴牧師大人的。完全只是因為某個別人有更強大的惡。天父想讓她們理解,巴蒂撒不是物神,而是與耶穌基督簽約。只要受了洗,孩子們現在就已置身天堂。

那些母親斜眼瞅著他。如果我女兒身在天堂,那我在木薯田裡幹活的時候,她還能幫著照料娃娃嗎?她能給我取水嗎?兒子在天堂的話,還能娶老婆,等我老了照顧我嗎?

天父認為她們那夾帶著嘲諷的自私語調錶明她們缺乏真誠的悲傷。他得出的科學結論是:剛果人並不像美國人那樣對自己的孩子舐犢情深。哦,天父還真是什麼都懂啊。他正在就這個話題寫一篇學術文章,以便回家後與美國的浸信會學者們交流。

在特羅爾塞克阿·本埃家的外面,我透過窗子朝里看去。看偷我,諜間是我。在黑暗中,我以深色的左眼抵著玻璃。香蕉葉覆蓋住了那髒兮兮的玻璃,好似紙做的百葉簾,留下一道道窄長的三角形縫隙,容得我用一隻眼睛偷看。一天下午,特羅爾塞克阿·本埃在他家的茅房邊逮住了我。在閑逛吧他說。好像那個臭不可聞的地方是個遭人覬覦的避風港,而我則乞求著他的排泄物似的。他相信已將我一勞永逸地嚇跑了。一勞永逸,勞而無逸。如今,我只在晚上,只等能讓一切昭然若揭的夜色降臨時才去:屋內的景象一覽無餘,在煤油燈的映照下,他的臉和無線電圍著一圈明亮的魔鬼般的光暈。無線電就是一坨亂糟糟的電線,看上去就像是從他的軀幹之上滲出的,一群蠢蠢欲動、翻湧沸騰的蛇。他通過蛇說話,講的全都不成語句。都是些加密的名字。有的我能明白,比如:氓流,I-W,W-I流氓。某種類型的名字屬於某種類型的男人。透過兩片葉子的縫隙,我終於看見了W.I.流氓。黃昏時他坐著飛機過來,一直待到了早上,就藏在特羅爾塞克阿的家裡。兩個男人一瓶接一瓶地喝威士忌,在徹夜通明的白焰燈光中,用層層疊疊的香煙煙霧填充了整間屋子。他們對著那一群蛇說出了一連串名字。還有一些名字,他們則大聲說給對方聽。

他們總是說:馬上就要死了。帕特里斯·盧蒙巴。這名字被無線電里的聲音說了許多遍。但兩個男人大聲說給對方聽的那個名字卻是:總統。不是盧蒙巴。總統:艾森豪威爾。我們喜歡艾克。克艾歡喜們我。美國國王想要讓剛果那個又高又瘦的男人死。太多鵝卵石投向了瓶子,瓶子必須打碎。

我的雙膝往前墜,熱血上頭使我跌倒。眩暈是我這副身子的常態,但沒這麼突然過。猛然眩暈乃是驚懼所致。因為我發現了一個秘密:那個總是笑眯眯的禿頂老爺爺還有著另一張臉。這張臉可以通過蛇群傳話,下達一個關於另一位遠在天邊的總統的命令。在人們用珍貴的獨木船載著那麼多鵝卵石逆流而上、船也並未傾覆之後,這個總統盧蒙巴卻將被殺。

我偷爬回自己的床上,寫下了自己的所見所聞,然後把結尾倒著寫了一遍。我凝視著筆記本上的那些詞語,那是我囚禁的詩句:殺謀歡喜卻他克艾歡喜們我。

一到清晨,它就失去了震懾的力量。真的,在白天,這又有什麼可讓人驚訝的呢?這和上帝他老人家把非洲兒童打發到遠離浸信會教堂的地獄出生,又有什麼不同呢?在主日學校里,我現在應該站起來問了:非洲會以眼還眼嗎?那些異教嬰兒會因為我們住在遠離叢林的地方而把我們打發到地獄去嗎?就因為我們沒有品嘗過棕櫚果聖餐?或者。也許那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會起來反抗然後宣布:我們不喜歡艾克。很對不起,但恐怕還是應該用一支毒箭把艾克給殺死。哦,那些雜誌肯定對此有話要說。什麼樣的人會想要殺死另一片土地上的總統?只有野蠻人。髮辮里插骨頭的人。

我不想再去看,卻還是去了。死心眼的烏黑的艾答、瘋得無可救藥的艾答被召回了。艾答發誓要穿一襲黑裙,胡亂寫出可怕的詩。哈!我想讓陰影從所有那些整潔、吃驚的臉孔上經過,那些人全都相信總統老爺爺。先從利婭開始。

被召回的我在靜謐夜晚中不曾開口的香蕉葉叢里聽著。巴黎來的喬,無線電里說。巴黎來的喬做好了毒藥,毒發身亡的癥狀一如某種剛果的疾病,盧蒙巴只不過是死於非洲的疾病。W.I.流氓說他們會把毒藥裝入牙膏。特羅爾塞克阿哈哈大笑,笑個不停,因為在這兒,他們都不用牙膏,是靠咀嚼穆提特草來潔牙的。之後特羅爾塞克阿發火了。他在這兒住了十年,知道得更多,他說。應該由他來負責這場演出,他說。我就想,是什麼演出呢?

透過安靜的香蕉葉叢之間的三角孔隙,我看見兩張帶著火焰光暈的臉孔在允諾了一勞永逸的死亡之後哈哈大笑著。預感是伸長的陰影就要來到,而我們就是吃驚的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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