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蕾切爾

基蘭加,1960年9月

我在灶間像個奴隸似的伺候著滾燙的爐子,其他人則在周圍跑來跑去。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們和跟在後面的他們的母親都在一個勁兒地嚷嚷:「塔塔·比迪比迪!塔塔·比迪比迪!」意思是「鳥兒先生」,利婭是這麼說的,她已經跑出去加入了他們。如果鳥兒先生——不管是誰——出現哪怕一會兒,利婭也肯定不會錯過。他們說他駕著某種老舊的船逆流而來,正在那兒卸下他的家人和其他東西。

成為普萊斯家的新任「男廚」 後,我根本就沒時間找樂子。我若是想要了解基蘭加發生了什麼事,唯一的途徑取決於那些事會不會從我們家灶間的門口經過。

好吧,沒承想我也不用等上很長時間,因為它們直接來到了我家門口!讓我們目瞪口呆的是 ,門廊上竟然出現了一個白人。那人年紀很大,骨瘦如柴,穿了件很舊的牛仔布襯衫,薄得幾乎能看透,一隻小小的木質十字架用皮繩懸在脖子上,就像剛果人戴的惡眼護身符一樣。他鬍子花白,藍眼睛閃閃發光。總而言之,要是聖誕老人改信了基督教,而且從去年聖誕節至今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那就應該是這副模樣了。這就是他給人的印象。我走出灶間來到門廊上的時候,他已經在和母親握手,介紹他的妻子——一個個子高高的剛果女人,還有他們的孩子。孩子們年齡膚色各異,但大多都躲在鳥兒太太色彩繽紛的長裙後面。母親一臉困惑,但她總是很有禮貌,即便對全然陌生的人,也會加以款待,所以她就讓他們進了屋,讓我快去榨點橙汁。於是,奴隸蕾切爾又回到了灶間!

我端著一大罐滴滴答答的橙汁回來,倒在椅子上休息的時候,已經錯過了一切劇情。我還不清楚他們是何方神聖,但母親這會兒正對著他們喋喋不休,好像是在招待許久未見的家鄉人。他們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問村民們都怎麼樣,似乎對這兒還挺熟的。「瑪瑪·姆萬紮,哎喲,她怎麼樣啦?瑪瑪·洛還在給人理髮、榨棕櫚油嗎?願她一切安好,她都有一百一十歲了吧,從來沒結過婚——很了不起吧。瑪瑪·塔塔巴呢,她去哪兒了?啊,還有阿納托爾!我們最好馬上去看看他。」都是這一類的閑話。聖誕老人大人似乎是個和藹的老頭。他說話的腔調既像揚基佬,又像外國人,就像老電影里那些和善的愛爾蘭警察那樣說話:「哎喲,看著點啦!」

露絲·梅已經下床好幾天了,似乎正在好起來,她正聽他說話聽得入迷。她坐在他身邊,腦袋幾乎是仰著靠在他那條破破爛爛的褲子上。老頭將一隻手擱在露絲·梅的頭上,極其認真地聽著母親說的每一個詞,若有所思地點著頭,顯得很是恭敬。他妻子差不多比他年輕一百歲,有她自身的魅力,而且幾乎一直很安靜。但她的英語說得相當棒。他們問教會的事進展得怎麼樣。父親此時還在外面,一如往常地到處惹麻煩,我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母親說:「嗯,很艱難。拿單很苦惱。但他很清楚耶穌之言會使他們的生命充滿仁慈。只是,這兒村民的行事和我們的習慣有著極其不同的側重點。」

「儘管如此,但他們都是很虔誠的人,你知道的。」老頭說。

「這是什麼意思?」母親問。

「他們在做每一件事的時候,一隻眼睛總是望向神靈。他們栽種甘薯和木薯的時候,會祈禱。收穫的時候,會祈禱。甚至懷孩子的時候,我想他們也會祈禱。」

母親對這話似乎很感興趣。但利婭抱著胳膊問:「你的意思是向他們自己的異教神祈禱嗎?」

聖誕老人大人笑著對利婭說:「你覺得我們的上帝會怎麼看待他造物之中的這個小小的角落呢:森林裡盛開鮮花的樹木,鳥兒,泛濫成災的傾盆大雨,灼人的陽光——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嗎?」

「哦,知道。」利婭說,一如既往是那個全優學生。

「你難道不覺得上帝看到這些事情也很開心嗎?」

「哦,我認為他為此而喜悅!」她迫不及待地說,「我覺得他對剛果肯定要比對他創造出來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感驕傲。」

「我也這麼想。」他說,「我認為剛果人的生命充滿了上帝的仁慈,當然還有一些要人命的困難。我倒是認為他們很久以前就已經知道怎麼發出快樂的聲音,好讓上帝聽到。」

利婭往後靠到椅背上,八成是在琢磨父親對此會怎麼說吧。就好像我們都不知道似的。他會說眾所周知愛爾蘭人是天主教徒,而那些人是錯誤偶像的崇拜者。花啊鳥啊這類玩意兒可算是讓他們臭味相投了。

「你聽過基蘭加人唱歌嗎?」他問,「那些歌都飽含虔誠之情。當雨水滋潤了甘薯的種子,就唱一首剛果語的聖歌,這也是開始一場禮拜的極好的方法。從那兒很容易就能說到芥菜種子的比喻 。聖經里的很多內容在這兒都能講得通,只要對一兩個字稍加改動就行。」他哈哈笑道,「當然,還有許多其他的章節,你就全都扔掉吧。」

「每一句話都是上帝之言,不是嗎?」利婭說。

「上帝之言,是很久很久以前一群來自環境嚴酷的沙漠文化的浪漫理想主義者說給你聽的,後來的兩千年里又出現了一連串的闡釋者。」

利婭凝視著他。

「親愛的,你難道認為是上帝本人用英語寫下了整本的欽定版聖經嗎?」

「沒有,我覺得不是。」

「想想看吧,所有那些對古老的阿拉伯沙漠里的保羅或馬太來說極其明顯的義務,對現在的我們來說都是胡說八道。比如說,洗腳。那真的是為了上帝的榮耀,還是只不過為了避免將沙子帶進屋裡?」

利婭眯著眼坐在椅子里,終於有一次被正確答案給難住了。

「哦,還有駱駝。駱駝真的能比一個有錢人更容易穿過針眼嗎? 或許其實他說的是一截粗糙的紗線呢?在希伯來文中這兩個意思是用同一個詞表達的,但它指的到底是哪一種意思呢?如果是駱駝,那有錢人乾脆就別試了。但如果是紗線,花一番大力氣,他倒是有可能成功的,明白嗎?」他身子湊向利婭,雙手擱在膝上,「哎喲,你父親在外面菜園裡忙活的時候,我真不應該用這樣的方式來攪亂你的思緒。但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當我試圖準確地理解上帝之言時,我就望向窗外,看看他的造物。因為,親愛的,那才是他每天為我們展示的勃勃生氣,並不需要一大批可疑的中間人在那兒指手畫腳。」

利婭並沒有急於下結論。「你的意思是說,花朵和鳥兒之類的就是你的福音書。」

「啊,你們肯定在想我就是個發了瘋的異端老頭。」年老的塔塔·鳥兒由衷地哈哈大笑起來,手指撫摸著脖子上的十字架(天主教教皇信奉者的又一個警示標誌),聽上去毫無悔過之意。

「沒有,我都能理解。」母親若有所思地說道。她顯然理解得頗為透徹,所以願意接納他,將他的混血家庭迎入屋內。

「請你們諒解我。我在這兒待了很長時間,已經愛上了這兒的人和他們的思考方式。」

那還用說,我心裡想,看看他的婚姻狀況不就知道了。

「好啦,你們肯定餓壞了!」母親突然從椅子里跳起來說道,「至少留下來吃晚飯吧。拿單應該很快就回家了。你們真的住在那艘小船上?」

「的確如此。在船上安家方便開展工作——做做收藏、自然研究、傳教、公共健康之類的事情,有時候也分發一些奎寧。我們大些的孩子全年多數時候都待在利奧波德維爾上學,但放假的時候,他們會和我們一起來拜訪親戚。」他瞥了眼他的妻子,他妻子笑了笑。

她平靜地解釋道:「塔塔·福爾斯對鳥類特別感興趣。他已經給這個地區許多歐洲人聞所未聞的鳥類做好了分類。」

塔塔·福——爾——斯?我好像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我絞盡腦汁地琢磨著。而母親則與這位夫人展開了那番客套,討論這一家子是否應該留下來吃晚飯。母親顯然忘了我們根本拿不出哪怕一種像樣的東西來吃,而那家人也懵然不知如果留下來等待他們的將會是什麼。塔塔·福爾斯,我反覆琢磨著。與此同時,艾達把椅子往他身邊挪了挪,打開了一本她在這棟房子里找到的發霉的鳥類圖書,她就喜歡帶著這本書跑東跑西。

「哎喲,」他開心地叫了起來,「我把這些書忘得一乾二淨了。你能用到這些書,實在是太棒了。但你要知道,我的船上還有好多本比這更棒的書。」

艾達那副樣子像是恨不得馬上跑去那兒,立刻從尾到頭讀一遍似的。她指著嘎嘎亂叫的長尾松鴉的不同圖片,他就滔滔不絕地講了好多,或許他根本沒發現艾達沒法說話。

哦!我突然想起來了:福爾斯修士!是那個福爾斯修士!就是在我們之前來的那名傳教士,由於和當地人走得太近而被踢出局了。哈,肯定沒錯!現在,總算把每件事都弄明白了。但太晚了,我插不上話,我當了女僕,已經錯過了引薦。我只是坐在那兒。而艾達聽著鳥兒課,利婭則哄著福爾斯害羞的小孩子們,讓他們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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