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利婭

基蘭加,1960年9月

露絲·梅還在生病,但母親開始振作起來了。看著她們倆蜷縮在同一張床上,一個緩緩地坐起身來,另一個仍舊躺在那兒,我再次憶起了那個熟悉而令人不快的念頭:置身於子宮裡的我和艾達。我千萬次地祈求上帝回答我:我就是那樣對待艾達的嗎?如果我現在待她更親近一些,那在使她成為瘸子這件事上我是否能得到原諒呢?但如此沉重的債務似乎是不可能清償得了的,這麼可怕的事情真的最好不要讓它開頭。

母親使用的是自己的儲備,沒有竊取露絲·梅或其他任何人的生命。她似乎是直接從悶熱潮濕的空氣里汲取了力量。有時,我看她會在床沿坐上一會兒,噘起薄嘴唇深吸幾口氣,才慢慢下床。她的情況時好時壞,但最終徹底地停止了夢遊。這事是突然發生的,在某一天蕾切爾沒能煎好一隻荷包蛋之後。確切地說,她一連煎了兩隻蛋。她在爐子里生起火,把火挑得太旺了。烤麵包或煎荷包蛋這種鮮嫩的食物得用文火,而要得到文火則先要用結實的上好木料把火生大,等火勢緩下來後,再烹飪。蕾切爾根本摸不清門道。她剛生好火就想燒菜,這樣完全不行。剛生的火不可能是文火,它要麼會變旺要麼會熄滅。這是內爾森教我的。

但內爾森趁著天沒黑去取水了,所以蕾切爾就嘗試著獨自下廚。今天是她負責做晚飯,但她事先沒想好該怎麼做。現在,我都能聽見灶間傳來她的尖聲咒罵。我出去查看,讓她知道我們都已經很餓了。

「我就得餓你一頓。」她吼道,「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只有兩隻手嗎?」

我能看出來。她兩隻手都不空,她正拿著內爾森做的木鏟子刮燒焦的鍋子。她的頭髮從法國花式結里散了下來,髮絲粘了滿臉。她那件體面的襯衫上則粘著黑色的灰燼。她看上去就像是顛倒了次序的灰姑娘,從她生活里的舞會中步出,跑到灰燼中度過了悲慘的一天。

「你把火生得太旺了。」我告訴她。

「滾一邊去,利婭,馬上滾,見你的鬼去吧。」

「我是想幫你。瞧,看到這鐵爐子頂上的那塊金屬燒得有多燙,都已經發紅光了嗎?這種情況下,你只要等一會兒,等它冷卻下來就行。然後,你就可以再試一次了。」

蕾切爾猛地呼出一口氣。「哦,就算神通妹妹不告訴我怎麼做,我也什麼都能做。」

「是神童。」我糾正道。

「閉嘴,見鬼!我真希望你能像你那雙胞胎的天才聾啞妹妹那樣永遠地閉上嘴巴!」她猛地轉過身,把鏟子扔過來,差一點就砸到我腦袋上了。鏟子砰地撞在了主屋的後門上。我很震驚,倒不是因為她說的話,而是她扔過來的那股力道。一般情況下,蕾切爾總是扔得嬌嬌弱弱,根本就構不成威脅。

「哦,附註,利婭,沒蛋了。」她得意揚揚地又說了一句,「這麼說是便於你了解。」

「好吧,我們總得吃點什麼。我覺得我們就吃燒焦的蛋吧。」

「這個!哦,太好了!我寧願死,也不要把這東西端給父親吃。」她對著鍋子做了個難看的怪臉,又劇烈地晃了晃它,「這場美食冒險看上去就像從地獄裡回爐而來的毒品。」

蕾切爾抬頭看向我,左手拍在嘴巴上。我轉過身。母親正站在我背後的門口,舉著鏟子。

「蕾切爾,」母親說,「我想是你把它掉到地上的吧。」

我們在滾燙得發紅的爐子祭壇前凍住了。蕾切爾默無一言地接過鏟子。

「蕾切爾,甜心,我來對你說吧。我理解你過得很慘。但這恐怕就是你為十六年來對我的廚藝嗤之以鼻要贖的罪。我要你把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拿過來,端給你的父親和我們其他人,包括你自己。我還要你把自己的盤子洗乾淨,什麼話也別說。明天,我會教你怎麼燒菜。」

母親謹守了諾言。她在床上躺了一個月,起床後面貌一新。首先,她現在喜歡在上帝和每個人面前直接說出不管什麼想法。即便當著父親的面也是如此。她並不直接和他說話;她更像是直接對上帝說話,或對空氣,或對爬在牆上半途停下的蜥蜴,而如果父親不小心聽到了她的話,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她宣布會儘快找到辦法帶我們離開這兒。她甚至還直接問埃本·阿克塞爾羅特是否能帶上我們。現在不行,這就是他的回答。因為如果他載著一飛機的白人女性,很可能會在利奧波德維爾上空被擊落,他可不想上頭版頭條。但又有一天,他皮笑肉不笑地過來,向媽媽透露,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從媽媽臉上的表情來看,她打算付這筆錢。

看著她挑戰父親的權威,我覺得震驚和恐懼。但說實話,我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內心有相似的悸動。我平生頭一遭對他的判斷有所質疑。他讓我們留在這兒,但是從內爾森到比利時國王,每個人都在說白人傳教士應該回家。對我們而言,如今在這裡待的每一天,都是父親的決定,也只是他的決定。然而,他並不曾照料我們,只是越來越嚴厲地責罵我們。他沒法保護母親和露絲·梅,沒法讓她們從病中好起來。如果我們的命運全都要由他來決定,那保護不也應該是這協議的一部分嗎?

我很想信任他。我們在這兒做了許多主的事功,這點顯而易見。父親在從利奧波德維爾回程的飛機上有理有據地告訴我,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在獨立的歡慶氣氛中,所有剛果人都能自由地向我們學習,做出他們自己的選擇。父親相信他們會選擇主的無限之愛,當然也會選擇我們,因為我們正是上帝派往基蘭加的特殊使團。他說此時的我們勇敢而正直。勇敢和正直——這兩樣東西在主的眼裡,是不可能不受到獎賞的。父親從不懷疑這一點。我看得出,他這是肺腑之言。他這輩子都謹遵基督的律法。在他和我現在差不多一樣年紀的時候,就已高高地站在台上,開始在帳篷佈道會上講道了。那個時候,人們都蜂擁來聆聽他的講道,仰望他的睿智。他在戰爭中很勇敢,這我能肯定,因為他贏得了紫心勳章。對父親而言,主的王國是一片並不複雜的疆土,那裡有英俊高大的男兒為之戰鬥,而主的一方總是所向披靡。我覺得那就像密西西比的喧鴴鎮,父親就是在那兒長大的,還在那裡的高中打過四分衛。在那樣的地方,作為運動員,時不時地撞來撞去,為了贏得比賽而留下幾處瘀傷,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但那個王國里,女孩子的位置在哪裡呢?那裡的規則我們難以適用,那樣的規則也保護不了我們。女孩子除非長得漂亮,否則勇敢正直又有什麼價值呢?不信的話,試著去做做喬治亞州伯利恆高地中學七年級最聰明的女學生、最虔誠的女基督徒就知道了。你的同班同學會呵呵假笑,說你腦子缺根筋。如果你是艾達,還會說得更難聽。

我這輩子想盡辦法要和他亦步亦趨,相信只要跟他跟得夠緊,那些同樣直白、簡單的律法就也能規範我的生活。主會看到我的善良,使我充盈著光亮。然而,每過一天,我都覺得自己離光明越來越遠了。父親正在自己的腦海中打一場了不得的聖戰,而我們只能東躲西藏,謹守命令,為所有那些正確的東西戰鬥。但我並不總能理解那些命令,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站在哪一邊。我甚至不被允許攜槍。我是個女孩。他根本就沒意識到這一點。

如果他讓我們留在剛果的決定並不正確,那他其他的命令是否也會出錯呢?這在我心裡打開了一個充滿懷疑與各種可能的可怖世界。在以前那個世界裡,我只要信任父親、熱愛主就行了。現在足底沒有了踏實的岩石可以支撐,剛果變成了一個令人害怕的地方,或者沉沒,或者漂浮。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