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利婭

基蘭加,1960年9月

過了三個禮拜低氣壓的鬱悶日子後,我終於讓露絲·梅起了床。我只是說了句:「露絲·梅,寶貝,起床吧。我們去外面隨便走走。」對母親我就沒什麼轍了。但我花了很多時間照料露絲·梅,我覺得現在我應該知道什麼對她有益。她需要有東西讓她發號施令。那時候,我們的寵物大多都逃了,要不就被吃了,像瑪土撒拉那樣。但剛果還有很多上帝的造物,可以讓我們玩得開心。我帶露絲·梅去外面曬太陽。但不管去哪兒,她都會癱下來,一點力氣都沒有,就像只被機器壓過的襪子猴玩偶。

「你覺得小斯圖爾特去哪兒了?」我問她。我提起那個名字只是想讓她高興,並以此來承認那是她的小獴獴。她沒把它抓住並關起來,或者說也沒有特意照料過它,而且小斯圖爾特的名字不過是取自故事書里一隻虛構的動物,也就是一隻老鼠的名字而已,但我無法否認它整天都圍著她轉。

「它跑掉了。我也不在乎。」

「看這兒,露絲·梅。蟻獅。」

不像去年的這時候是雨季,現在是漫長而又奇異的旱季,軟軟的塵土鋪展在我們的院子里,呈現出一大塊一大塊的白色。院子里到處可見一小撮一小撮凹下去的漏斗形陷阱,蟻獅就藏身在底部,等待著可憐的昆蟲落入,被吞噬掉。我們從來沒親眼見過蟻獅,只見過它們那些很難看的自製工事。為了讓露絲·梅開心起來,我告訴她它們看上去就像獅子,有六條腿,個子很大,像她的左手那麼大。我其實不知道它們長什麼樣,但鑒於剛果生物的普遍形態,那種體格應該還是有可能的。露絲·梅還沒生病的時候,認為她只要趴在地上唱著歌,就能把它們誘出來:「壞蟲子,壞蟲子,快從洞里跑出來!」有時她可以唱一整個下午,即便根本不管用。露絲·梅性格中最突出的特點就是認死理。然而現在我這麼跟她提議了,她反倒只是歪著腦袋,根本提不起興緻。

「我太熱,唱不動歌了。反正它們也不會出來的。」

我決定給她來點激將法。如果我無法在露絲·梅的心中發現任何火花,恐怕我會陷入恐慌,或者哭泣。

「嘿,看這個。」我說。我發現一列螞蟻正沿著樹榦往上爬,便從那隊列里拈出幾隻。那些可憐的螞蟻運氣太糟,被挑出來的時候正和兄弟們忙著自己的事呢。就算螞蟻有自己的生活,我還是沒怎麼細想就蹲下來,把半個身子已被我的手指捏扁的螞蟻扔進了蟻獅的陷阱。從前有人把基督徒送去喂獅子,如今這句話成為艾達愛用的諷刺,意指我成心把她留在那條路上讓她被吃掉。但艾達並不比一隻螞蟻更像基督徒。

我們蹲在洞口,等著。螞蟻在軟軟的沙地陷阱里掙扎著,直到一對鉗子突然伸過來,把它們攫住,塵埃輕輕揚起,它們被拖到沙土之下。完了,就這麼回事。

「別再這麼幹了,利婭。」露絲·梅說,「螞蟻又不壞。」

我覺得尷尬,竟然被自己的小妹妹教訓起對待昆蟲的道德來了。通常,殘忍的行為能激發出露絲·梅的無限熱情,而我想盡辦法只是為了讓她振作起來。

「好吧,就算是壞蟲子也得吃飯呀。」我指出這一點,「每樣動物都得吃東西。」我想,就算獅子也是這樣的呀。

我拉起露絲·梅,替她撣去頰上的灰塵。「坐到鞦韆上去吧,我來給你梳辮子。」我說。這幾天我一直在屁股兜里揣著一把梳子,就是想給露絲·梅梳梳頭髮。「等我給你編好辮子以後,就給你推一會兒鞦韆,好嗎?」

不管玩什麼,露絲·梅似乎都沒多大興趣。我讓她坐上的鞦韆,是內爾森用從河岸邊找來的抹了油的粗繩子幫我們掛上做成的。鞦韆座是一個裝過棕櫚油的長方形舊油桶。村裡的孩子都會來玩我們家的鞦韆。我把梳子上的灰塵抖落,開始把露絲·梅一塊塊打結的黃色頭髮捋順。這麼做很難不把她弄疼,但她連哼都不曾哼一聲,我覺得這是個壞兆頭。

從眼角的餘光,我瞥見阿納托爾站在我們家院子邊上的甘蔗叢里,身子幾乎被掩住一半。他不是在砍甘蔗,他不嚼那玩意兒——我覺得他對自己堅固的大白牙和門牙之間的小牙縫頗為自負。但他就那麼站在那兒,注視著我們,我想他說不定看見我捉螞蟻喂蟻獅了,一下子臊得臉上緋紅了起來。這似乎很孩子氣。青天白日之下,我們在基蘭加做的幾乎每一件事都很幼稚。包括父親走在河岸邊自說自話,母親衣衫不整地晃來晃去,都很幼稚。給露絲·梅梳頭髮似乎至少有點母性的味道,而且也很符合現實需要,我便專註在這上面。我不由自主想像出一幅畫面,父親掄著黝黑的臂膀從河裡摸出魚來,母親挺著黑黢黢的大乳房用木杵猛捶木薯。然後,習慣使然,我會背誦懺悔詩篇:神啊,求你按你的慈愛憐恤我,按你豐盛的慈悲塗抹我的過犯。但我並不確定自己的所想究竟犯了哪條戒律——尊敬父母,還是不要覬覦鄰人的父母?還是更籠統,要忠實於自己的種族?

阿納托爾開始朝我們走來。我揮了揮手,對他說:「姆博蒂,阿納托爾!」

「姆博蒂,貝埃內-貝埃內。」他說。他給我和姐妹們都取了特定的名字,不是其他人喜歡用的那些侮辱性的詞語,比如白蟻,或本杜卡,那是艾達的名字,意思是拐著腿走路的人。阿納托爾不願告訴我們他取的那些名字是什麼意思。他揉了揉露絲·梅的腦袋,以剛果人的方式和我握了握手,就是握手時用左手撫著右臂。父親說這種傳統是表明他們沒藏任何武器。

「有什麼新聞嗎,先生?」我問阿納托爾。父親總是這麼問他。儘管第一次家庭晚餐的狀況極其糟糕,父親還是相當倚賴阿納托爾,甚至還有點神經質地期待著他的造訪,我是這麼覺得的。阿納托爾總是知道外面世界——至少是基蘭加之外的重大新聞,讓我們很是驚訝。我們不確定他是從哪兒聽來這些消息的,但最後都得到了證實。

「一大堆新聞。」他說,「不過,首先,我給你們帶了一隻裝在布袋裡的豬 。」

我就喜歡聽阿納托爾講英語。他的發音有點英國腔,挺優雅的。「先」說成「顯」,「帶」說成「逮」。但他每個音節都重讀,所以聽起來還是很剛果腔——一隻裝在布袋裡的豬——好像沒有哪個字願意統領這整個句子的音韻頓挫。

「包袱。」我說,「母親說『千萬別買包袱里的豬』,就是叫我們別瞎買東西。不過我猜包袱就是布袋吧。」

「好吧,反正這裡邊也不是豬,你們也不用買。如果你能猜出是什麼,你們的晚餐就能加菜了。」他搭在肩上的繩子系著一隻褐色的布袋,他把它遞了給我。我閉上眼睛,上下顛動著袋子估摸它的分量。乍看像是雞的體格,但它太沉,應該不是鳥類。我把袋子舉起來,仔細打量著袋底鼓得圓圓的部位。有些地方尖尖的,也許是肘部。

「烏姆翁得拉!」我喊道,像個孩子似的上蹦下跳,是叢林里的兔子。內爾森用曼格萬西豆和芒果燉的兔子肉,就連蕾切爾也禁不住想吃,可見味道真的很好。

我猜對了:阿納托爾興奮地笑起來,露出了白牙。我已經不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在我們眼中是什麼模樣了,當時我們都被他滿臉的疤痕驚得目瞪口呆。然而現在我只看見阿納托爾這個男人,穿著白襯衫和黑褲子,有著寬寬的肩膀和窄窄的腰肢,總是笑眯眯的,步伐很歡快。一個對我們很友善的男人。除了疤痕,他的臉上還有許多有趣的特徵,比如杏仁狀的雙眼,還有精緻的尖下巴。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喜歡他。

「是你自己捕殺的嗎?」

他舉起雙手。「我很想說是的。這樣,你就會認為你們的朋友阿納托爾是個好獵人。唉,可惜啊。這是一個新來的學生今天早上帶過來當學費的。」

我看了看袋子裡面。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不自然地往後蜷著,因為脖子斷了。是掉進陷阱里被抓的,不是被射殺的。我把袋子緊抱在胸前,抬頭斜著眼看阿納托爾。「如果我沒猜對的話,你真的會把它帶回去嗎?」

他笑了。「我會給你很多機會猜對的。」

「好吧!你在學校里教孩子們數學和法語時,是不是也這樣寬宏大量?他們肯定從來沒學到過任何東西。」

「哦,不會的,小姐!我會用棍子猛敲他們調皮的腦袋,把他們無地自容地打發回家。」我們都笑了起來。我才不會上當呢。

「來吃今天的晚飯吧,阿納托爾。加上這隻兔子,我們可吃的就太多了。」事實上,這隻孤獨的兔子只夠燉上一小鍋,吃完飯洗盤子的時候,我們還是會餓——這種體驗我們還在適應之中。但在基蘭加,表達感謝的方式就是如此。至少我學到了那麼一點禮儀。

「也許吧。」他說。

「我們會燉上一鍋的。」我承諾道。

「集市上的曼格萬西豆價格很高。」他指出,「都是因為乾旱。所有的菜園都乾涸了。」

「我正好知道誰家有:瑪瑪·恩古扎。她讓自家孩子去溪中取水來澆灌的菜園。你沒見過那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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