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艾達

基蘭加,1960年9月

眾所周知,上帝的行事方式充滿神秘。沒有什麼他不會做的事情,例子很多。哦,他會降下這麼大的雨,搞得那些小不點似的人全都跑到別人家的陰溝里找水喝,死於咔咔咔咔。然後,他又會組織一場乾旱,讓甘薯和木薯田幹得冒煙,因此,就算有人沒死於發熱,也會被飢餓折磨得夠嗆。你會問,接下來呢?哎呀,有什麼好問的?充滿神秘,就這麼回事!

在獨立切斷了我們的津貼和與外部世界的所有聯繫之後,上帝的安排似乎就是要讓母親和露絲·梅生病,直到奄奄一息。她們臉色緋紅,身上斑斑點點,舌頭變大,精神倦怠,行動遲緩,接近於通常所說的活人的最低限度。

牧師大人似乎不為所動。他照樣從事傳教工作,由著三個大一些的女兒一連好多天料理家事,生火做飯,自己卻外出造訪未獲救之人,或者和阿納托爾見面,討論為小男孩們開辦聖經班的事。哦,聖經,每個會吃飯的蠢貨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阿納托爾顯然對這項計畫不太熱切。)很多時候,牧師大人只是外出,沿河走上好幾個小時,踽踽獨行,想要對野地里的百合花——和他的會眾有著同等的理解他的能力,且老實說,和會眾相比,是更好的聽眾——試煉他的佈道。總而言之,成為上帝在基蘭加唯一的同時也是被棄的信使,使天父變得忙碌不堪。如果我們拿自己對母親的擔心去煩擾他,他就只會斬釘截鐵地說她很快就會聽從上帝的召喚,活蹦亂跳起來。晚上,我們偷聽到奇怪的、帶著哭腔的爭論聲,那是母親用平靜、含糊不清、慢吞吞的聲調在講話,像是留聲機的唱片轉速出了錯,勾勒著我們家即將消亡的前景。她不時地一再懇求,而天父惱怒地反駁說,主的行事方式充滿神秘。就好像她不知道似的。

嚴肅譫妄專橫,傷害使我們疲憊不堪 。

鄰居們似乎對我們每況愈下的遭際無動於衷,他們畢竟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利婭的朋友帕斯卡是唯一一個仍會偶爾過來走走的人。他想讓利婭出門,和他一起去叢林里探險。當我們忙著洗床單、洗碗盤的時候,帕斯卡會等在外面,將利婭教他的幾句美國話大聲嚷嚷出來逗我們,想引起我們的注意:「天哪天!太瘋狂了!」以前,這樣一句話會讓我們發笑,現在我們卻因為把他訓練得這樣粗魯而覺得很難堪。

我們的童年一夜之間就進入了歷史。除了我們自己,誰也沒有注意到這轉變的發生。

每天弄出三餐要吃的麵包這樣的事顯然都得靠姑娘們自行想辦法。可單單這樣的事就讓我精疲力竭。我經常覺得自己像是要沉痾染身,起不了床了。姐妹們也有相同的感受:蕾切爾變得眼神空洞,憔悴倦怠,有時一天只梳一次頭髮;利婭不再連蹦帶跑,而是走起路來。我們實在想不明白母親去年到底是怎麼做出一桌子飯菜的。天父卻不以為然,因為他覺得讓瘸子、選美皇后和假小子趕鴨子上架來料理家務沒什麼大不了。我們這一家子實在奇葩。

有時,深更半夜裡,利婭會猛地在床上坐直身子,想要說話。我覺得那是因為恐慌。她一再說起瑪瑪·姆萬紮給她帶來的困擾,瑪瑪·姆萬紮曾煞有介事地說過家裡要有個強壯的丈夫。讓利婭困惑的是,村民們認為我們家有缺陷,並不是因為母親在等死,而是因為我們缺一個巴卡拉姆潘迪——強壯的男人——來照看我們。

「父親不打獵,不釣魚,因為他有更高的使命。」利婭坐在她的小床上爭辯道,就好像我想不到這一點似的,「難道他們沒看出來他在為自己的事業賣力工作嗎?」

要是我想摻和這場爭論,我會向瑪瑪·姆萬紮指出,天父的事業與「媽媽,我可以走嗎」這個遊戲頗為相似,反正兩者都需要很多胡言亂語。

不到一個月,我們家就變得一團糟。我們不得不忍受天父愈演愈烈的暴怒,因為他回家後發現根本沒有晚飯,因為我們的爭論還懸而未決,關於麵粉里有還是沒有蟲子,或者乾脆到底有沒有麵粉。等他的不快達到某個點時,我們三人就會不計前嫌,以成熟女人的姿態坐下商議起來。那張大木桌,我們曾在上面耗費了冗長乏味的時間研習代數和神聖羅馬帝國,如今卻要圍坐在它四周清點家底。

「首先,再怎麼說,我們還是得把水燒開。」年紀最大的蕾切爾宣布,「把這寫下來,艾達。如果我們不把水好好煮上三十分鐘,我們就會感染真菇 什麼的。」

記下。

「其次,我們要搞清楚能吃什麼。」

在灶間的碗櫥架上,我們還有些麵粉、糖、雀巢三花奶粉、茶葉、五聽沙丁魚和昂德當夫婦的李子干,我把這些都記在了筆記本的同一欄里,為了讓姐妹們看起來方便,都是從左往右寫的。利婭在清單上添上了:芒果、番石榴、菠蘿、鱷梨,這些水果在各個神秘的季節(並非不似主的神秘)生長枯萎,但至少還長在我們家的院子里,不要錢。村裡有很多香蕉,村民們都是光天化日之下彼此偷來偷去的。瑪瑪·姆萬紮的孩子從恩古扎家的大果園裡割下了一串香蕉,之後瑪瑪·恩古扎還把他們落下的香蕉送了過去。因此,我和利婭就乍著膽子,趁埃本·阿克塞爾羅特在裡屋的時候,跑到他的外屋後面割下了一串和露絲·梅個頭相當的香蕉。那麼,水果我們應該是不用花錢買了。橙子,我們以前都是到集市上去買的,它們都長在叢林深處,很難找到。但利婭聲稱自己知道該去哪兒找。她主動要求負責採集水果,這一點並不令人驚訝,因為這類家務活可以在離家最遠的地方完成。她還保證能採集到棕櫚果。我們覺得這種堅果的味道嘗起來就像蠟燭,儘管許多剛果孩子似乎都很喜歡。雖然如此,我還是在筆記本里寫下了「棕櫚果」,以便把這份清單續長。我們這麼做的目的,是想說服自己飢餓並非那麼緊迫,流口水的餓狼尚未到後門,還在我們家院子邊上呢。

在這場生死攸關的討論進行過程中,蕾切爾卻仔細研究起她發梢的分叉來,她那樣子就像是一隻有鬥雞眼的兔子。提到棕櫚果,她就哀嘆起來:「你們啊,要是只吃水果,我們都會死翹翹的,甚至還會得瘧疾。」

「那還有哪些是不要錢的?」利婭問。

「雞啊,這不明擺著嗎。」蕾切爾說,「我們可以宰了它們。」

我們不能把它們全宰了,利婭解釋道,因為那樣我們就沒有雞蛋做煎蛋了——這是我們知道怎麼做的少數幾樣菜之一。但如果我們留下一部分母雞下蛋,增加雞的數量,那我們差不多每個月就有一隻公雞可以宰掉來做炸雞。姐妹們讓我負責所有和雞有關的決策,她們認為我最不可能衝動行事,引發令人後悔莫及之事。我大腦里的衝動成分一出生就被毀掉了。我們沒有討論由誰來負責宰那些倒霉的公雞。早先都是母親乾的,手法誇張。過去當她還是個快樂一些的女人,她常說父親娶她就是因為喜歡看她擰斷公雞脖子的那副樣子。母親的外表之下其實一直有種種神秘,而我們根本不曾留意。

接下來,利婭提出了讓人頭疼的跟內爾森有關的問題:近一半的雞蛋都得給他當薪水。我們於是開始討論是更需要內爾森呢,還是更需要雞蛋。現在他也沒什麼東西可以燒成菜了。但他幫我們取水、砍柴,還幫我們澄清基蘭加日常的許多神秘之處。由於我取水和砍柴都不在行,所以我不贊成沒有內爾森的生活。我想,姐妹們也都有各自的恐懼。從無記名投票的結果來看,我們一致選擇了留下他。

「我會烤麵包,母親教過我。」蕾切爾宣布,好像那就能解決我們所有問題似的。

母親神不知鬼不覺地飄到了我們的討論會上,站在了前窗旁,望著外面。她突然咳嗽,我們三人全都轉身看著她:奧利安娜·普萊斯,我們的前麵包師。如今實在看不出她是一個能教你把紐扣扣正的人。十幾年來一直告訴我們要把襯衫下擺塞進褲子、走路要像淑女的母親,現在卻如此蓬頭垢面,這著實讓人困擾。感覺到我們沉默中的不滿後,她轉過身來看著我們。她的眼眸猶如無雨的淺藍色天空,一片空洞。

「沒事的,媽媽。」利婭說,「你要是不舒服,還是去躺下休息吧。」自從我們長出第一顆臼齒起,利婭就沒再叫過她「媽媽」。從前的奧利安娜,現在的媽媽,過來吻了吻我們的頭頂,就趿拉著鞋回到她的臨終之榻上了。

利婭轉身朝向蕾切爾,噓她:「你這麼嬌氣,連麵粉都篩不了!」

「哦,天才女孩發話了。」蕾切爾說,「那我能問問我為什麼篩不了嗎?」我咬著鉛筆,見證著這一幕。

「沒有特別的理由。」利婭說著,撓了撓耳後蓬鬆的短髮,「那看來你不介意把手伸進滿是象鼻蟲和蛆蟲的麵粉袋裡了。」

「麵粉里不會老有蛆的。」

「是不會,你說得對。有時候狼蛛會把它們吃了。」

我哈哈大笑起來。蕾切爾站起身,離開了桌子。

雖然我打破沉默幫了利婭的忙,但我總覺得還是得說幾句她的不是,好保持平衡。「如果我們不能齊心協力團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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