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艾達

基蘭加,1960年9月

道知不們我。

那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各自不知道的,以及全家都不知道的,會填滿兩隻籃子,籃子底部各破了一個大洞。

蒙圖是剛果語里男人的意思,或者是人的意思,但它的意思還不止於此。我要在這裡,剛果,很榮幸地宣布,活人、死人、尚未出生的胎兒以及神靈並無區別——他們都是蒙圖。內爾森就是這麼說的。所有其他東西都叫金圖——動物、石頭、瓶子。地點或時間叫作罕圖。某樣東西的品質是昆圖——比方說,漂亮、陰險、瘸腿。所有這些事物都有一個共同的詞幹,恩圖。「在這兒的一切,就是恩圖。」內爾森說著,聳了聳肩,好像這沒什麼不好理解的。這樣說是很簡單,只是「在這兒的」和「存在的」並不是一個概念。他對其中的區別是這樣解釋的:恩圖就是某種沉睡的狀態,直到被諾莫觸碰喚醒。諾莫是一種讓事物成為事物的力量——它讓你成為男人,或樹木,或動物。諾莫意味著言語。兔子擁有它自己的生命——不是老鼠的生命,也不是獴的生命——因為它叫作兔子,烏姆翁得拉。內爾森聲稱,孩子只有起了名字後才算活了過來。我告訴他這個解釋讓我搞清楚了一件曾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我和我姐姐是同卵雙胞胎,我們從同一顆種子而來,那怎麼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呢?現在我知道了。就因為我叫艾達,她叫利婭。

諾莫,我把它記在了筆記本上,筆記本就攤在我們面前的大桌子上。諾莫,莫諾,諾-莫 。我寫道。我想要從前往後、從後往前地學會這個詞。理論上講,我其實正在內爾森的強烈要求下,向他展示怎樣寫信(他根本就沒法寄信這一事實就忽略不計了)。但內爾森作為學生,在絲毫不冒犯別人的情況下,靈活地將自己變成了老師。他似乎認為他的喋喋不休能夠改善我們的交流,因為我只會在紙上寫東西。

「諾莫姆烏拉就是我姐姐蕾切爾嗎?」我問。

他點了點頭。

然後是露絲·梅,叫諾莫班杜,利婭叫諾莫雷巴。那諾莫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諾莫來自於嘴巴,就像水蒸氣。他說,一首歌、一首詩、一聲尖叫、一聲祈禱、一個名字,所有這些都是諾莫。水本身也叫作諾莫。後來人們發現,水是最重要的。水是祖先的言語,既可給予我們,亦可將之收回。這要看我們如何對待他們。內爾森解釋說,祖先的言語注入了樹和人,就讓他們站了起來,作為蒙圖活著。

樹也是蒙圖?我寫道。我立馬就用簡筆線條畫出了人和樹,好澄清其間的區別。我們的交流大多數時候會用到圖畫和手勢。「樹是人的一個種類嗎?」

「當然啦。」內爾森說,「你看看它們。它們都有根,有腦袋。」

內爾森對我沒法理解這樣簡單的事情感到困惑不已。

然後,他就問:「你說的你和你姐姐雷巴從同一粒種子而來,是什麼意思?」

雙胞胎,我寫道。他不認識這個詞。我畫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孩並排站在一起,這樣他更摸不著頭腦了。畢竟利婭和我——美女和野獸——是雙胞胎這一點還是頗費思量的。於是,由於當時周圍沒有人在看著我們,內爾森似乎也沒覺得有多尷尬,我就不顧羞恥地演出了一場啞劇:母親生出一個孩子,然後——哦,天哪——又生了一個。雙胞胎。

他眼睛睜得老大。「巴薩!」

我點點頭,心想他可不是頭一個被我和利婭的這則消息震驚到的人。但這震驚還有別的內容,因為他慌忙地從我身邊跳開,竟把椅子都撞翻了。

「巴薩?」他重複了一遍,指著我。他輕輕地碰了碰我的額頭,立刻就縮了回去,好像我的皮膚會燒著他似的。

我近乎辯解,潦草地寫道:你從沒見過雙胞胎?

他確定地搖了搖頭。「任何一個女人只要懷了巴薩,都應該在孩子出生後抱著嬰兒進入叢林,把他們留在那兒。她要飛快地把他們送走。那樣做非常非常非常必須。」

為什麼?

「祖先和神靈,」他結結巴巴地說,「所有神靈。一個母親把這樣的孩子留在身邊,神怎麼可能不生氣?要是有哪個母親把她的巴薩留在身邊,我想整個村子都會被洪水淹沒,或者大多數人都會死掉。」

我環顧房間,沒發現一絲一毫災禍的跡象,就聳了聳肩。我翻到了商務通信這一課,開始賣力地用鉛筆畫挪亞方舟。過了一會兒,內爾森把椅子扶起來,坐到離我有好幾英尺遠的地方。他遠遠地往這邊湊,想看我這幅畫。

這幅畫和雙胞胎沒關係。我在頂端寫道。也許有關係,誰知道呢,我想。從小兔子到大象,不都是配了對的嘛。

「你母親沒把你們帶到叢林里去,當時你們村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仔細地想了想自己出生的那一年,寫道:我們打贏了戰爭。然後,我又開始畫長頸鹿優雅無比的輪廓。但內爾森瞪圓了雙眼,仍在等著我進一步確認我的出生並未讓自己家大禍臨頭。沒有洪水,沒有傳染病。我寫道。美國一切都好,母親們也都整天把自己的巴薩帶在身邊。

內爾森用他執著而惱人的懷疑眼神緊盯著我,我幾乎都要懷疑自己的話了。比如,我和利婭出生後的幾個月中,颶風有沒有頻繁來襲?有沒有席捲全國的寒冬引發了流感?這誰知道。我聳了聳肩,又畫起了第二隻長頸鹿,把它的脖子畫成誇張的Z形。一隻本杜卡長頸鹿。

內爾森不想放過我。顯然我的雙胞胎身份對社會來說是個危險。「塔塔·耶穌,他是怎麼說的?」

總是說很多。

「當一個女人生……他是怎麼說的?」他甚至躊躇著不肯用英語說出那個詞。

我聳了聳肩,但內爾森繼續為了這件事催逼著我。他不相信塔塔·耶穌說起話來如此滔滔不絕,竟未對生下雙胞胎的母親提出特定的指導意見。最後,我寫道:耶穌說把他們留下來,我猜是這樣。

內爾森又變得焦躁不安起來。「所以,你看,塔塔·波安達的兩個老婆都去耶穌教堂了!還有瑪瑪·拉堪嘎!這些女人和她們的朋友,還有她們的丈夫全都去了!他們以為可以再次生下雙胞胎,而塔塔·耶穌不會讓他們把孩子留在叢林里。」

這是個有意思的新聞,我問了他其中的一些細節。照內爾森的說法,我父親的會眾里有近一半的人都是死去的雙胞胎的親戚。用這個規律來建立傳教團倒挺有趣:親雙胞胎第一福音派浸信教會。我還從內爾森那兒得知我們每個禮拜天都會接待七名麻風病人,再加兩個所犯之罪永遠得不到當地神靈寬恕的男人,也就是失手殺死族人或兒童的男人。我們似乎成了失敗者教會,這或許和耶穌本人在他那個時代所做的營生相去不遠。

這倒不會讓人覺得有多吃驚。畢竟在那次以碎盤收場的不祥的晚宴上,阿納托爾早就試圖對我們解釋清楚那座教堂的社會功能了。但牧師大人卻覺得自己的活幹得很漂亮,經文方方面面的含義都已經向異教徒們闡釋清楚了。他完全想不到,自己只不過是在幫忙清掃不被需要的人而已,實情就是這麼回事。牧師大人如今從事的工作是幫忙將種種帶來麻煩的因素從基蘭加的主要慶典生活中移除出去。他根本沒注意到,去教堂的家庭一旦孩子得了咔咔咔咔,都偷偷地重回祖先崇拜的懷抱,而一些在村裡慘遭打擊的異教徒家庭則悄悄地回來教堂嘗試基督教。我覺得這樣頗合情理,不過這種實用的宗教觀完全不在牧師大人的理解範圍內。禮拜天清晨,要是有新的皈依者一瘸一拐地步入大門,他就會在晚飯時分大肆吹噓,說自己「如今正在召喚他們回家。終於吸引到當地一些大人物的注意」。

於是,他繼續引導麻風病人和村社棄兒。出於純粹的誤會,他的執行過程有時要比他的意圖更純粹。只是獲得的效果通常都適得其反。大多數情況類似這樣:他大吼一聲「感謝上帝!」,但手背一揮,卻把你給砸暈了。

他,這位諾莫拿單·普萊斯,究竟從何而來?我還真是好奇。起初是言語、戰爭、眾生之路。母親,天父,兒子沒有,女兒太多。沒錯,雙胞胎拖垮了這個家。起初是言語成語謎語讖語、罪孽往複荒謬無數。我們的天父想要和這世界好好理論,喔,他的挑釁格格不入。他用上帝之言挑釁。他的懲罰就是上帝之言,他的弱點則是語言的失敗:當他對翻譯越來越不耐煩,全靠自己夾生得厲害的剛果語講寓言故事的時候。我現在明白了,在剛果亂用或錯用諾莫是種很危險的做法。如果用錯誤的名稱去稱呼事物,你就是讓雞講人話,讓大砍刀翩翩起舞。

我們,他的女兒和妻子,也並非無辜。我們都是他劇院里的演員。誰都認為我們普萊斯家是好意,只是很愚蠢。我知道這一點。內爾森並不會口無遮攔地說太多。但只要我問,他總是會告訴我,我們對詞語的理解錯了。我能領會他的言外之意。有這麼一個特立獨行之人,總是召集會眾,周復一周地挺身站在他們面前,用驕傲、清晰的嗓音說出錯誤的詞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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