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利婭

基蘭加,1960年9月

這是第二次,我們從利奧波德維爾飛越叢林,飛入那一小塊叫作基蘭加的空地。這次飛機上只有父親和我,再加上阿克塞爾羅特先生、二十磅乾貨和昂德當夫婦逃離剛果時無法帶走的整罐整罐李子干。但這第二次磕磕撞撞的著陸卻沒有第一次抵達時那樣的衝擊力。我並不覺得興奮,有的只是恐懼的悸動。空地邊連個來迎接我們的影子都沒有——沒有村民,甚至連母親和姐妹們都沒來。顯然,沒人會為我們擊鼓,也沒人給我們燉山羊。當父親和我穿過孤獨的田野,朝那棟屋子走去時,我止不住想起了那個夜晚的歡迎宴,以及歡迎宴上紛呈的味道和聲音。那一切在當時顯得那麼怪異和微不足道,現如今回首往事:豐盛美味的蛋白質可都是為了我們而奉上來的。讓人受之有愧的豐盛,真的。我的胃咆哮著。我默默地向主發下誓言,如果再來一次,我會為這樣一場宴飲表達發自肺腑的感激之情。儘管蕾切爾對山羊肉的看法不怎麼樣,但我們完全可以充分享用那頓舊日的豐盛宴飲,因為現在我們還能吃到什麼呢?這輩子也就只能吃吃罐裝李子幹了。

因獨立之故,除了六年級的數學應用題,我有生以來從未像現在這樣多地考慮錢的問題。每月相當於五十美元的比屬法郎聽上去也許不多,但這筆錢在基蘭加卻能讓我們比誰都富有。現在,我們就要過上每月一美元都沒有的日子了,花不了什麼時間就能算出這道應用題的答案。

當然啦,在父親和我兩手空空地返回之後,幾個禮拜內,女人們都猜出了我們已經一文不名,也就不再到我們家門前兜售她們的丈夫獵來的肉啊魚啊的了。自然,她們也都是逐漸理解的。起先,她們對我們降低生活水準的境遇深感困惑。我們儘可能地把自己的處境講得很清楚:菲亞塔,沒錢!這是實話。我們攢下的每個法郎都進了埃本·阿克塞爾羅特的腰包,因為父親不得不盡量給他好處,好讓他把我們從利奧波德維爾載回來。可我們的基蘭加鄰居似乎是這樣想的:白人菲亞塔,真的會這樣嗎?她們還是儘可能長時間地待在我們家門口,前前後後來來回回地打量著我們,一籃籃滿滿當當的食物靜靜地躺在她們的腦袋上方。我覺得她們肯定以為我們擁有無限的財富。內爾森解釋了一遍又一遍,蕾切爾、艾達和我則站在他身後望著她們。內爾森說現在獨立了,我們家雖然是白人基督徒,但也不會有特殊的津貼了。好吧,女人們聽了這話之後,紛紛發出亂糟糟的同情之聲。她們嗖地一下把娃娃撈回到胯上,說阿布,好吧,阿伊,獨立。但她們還是不怎麼相信,是很不相信。她們想知道,我們已經把每個地方都翻遍了嗎?說不定還有一點錢壓在那些奇形怪狀的高腳床下,或者塞在衣櫃的盒子里?不管我們外出去哪裡,小男孩們也仍舊像好脾氣的強盜一樣找我們的麻煩——cadeau,cadeau!不斷地問我們要奶粉或褲子,一個勁兒地說我們家裡還藏著很多這樣的東西。

隔壁的瑪瑪·姆萬紮是唯一一個對我們心存同情的人。她會用手掌爬過來,送給我們幾隻橙子,管它獨立不獨立呢。我們告訴她我們沒東西交換,她只是用雙手朝我們擺了擺。阿布,沒關係!她的小男孩們找起橙子來特別能耐,她說,而且她家裡還有巴卡拉姆潘迪——身強力壯的好男人。他這個禮拜晚些時候要布一張大漁網,如果收穫豐富,他就會讓她帶一些魚給我們。不管什麼時候自己的東西富餘了,都要和菲亞塔分享,她說。(瑪瑪·姆萬紮甚至都不是基督徒!)一個女人沒有雙腿,最近又失去了兩個小孩子,卻還在同情你們,你也就了解情況有多糟糕了。

母親的日子很難熬。我們只知道,當父親和我飛往利奧波德維爾時,她還在想辦法應付局面。但我們離開後沒過多久,她就難以為繼了。她消沉得厲害。如今,她只是穿著睡衣神思恍惚地在房子里晃來晃去,趿拉著褐色的拖鞋,不穿襪子,粉色襯衫也不扣紐扣,不分白天黑夜地穿著這身弔兒郎當的衣服。很多時候,她只是蜷縮在床上,和露絲·梅睡在一起。露絲·梅不想吃,說她站不起來,因為她出汗出得太厲害。真相是,她們倆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

內爾森偷偷告訴我,母親和露絲·梅得了基巴阿祖,意思是有人在詛咒她們。他甚至還聲稱他知道下咒的人是誰,而且,或遲或早基巴阿祖會落到我們房子里的所有女人身上。我想起幾個禮拜前塔塔·庫伏頓度放在我們家門階前的葫蘆碗里的雞骨頭,當時就讓我起了雞皮疙瘩。我對內爾森說他所謂的伏都巫術純粹是在瞎搞。我們不相信存在那種願意受人指使去詛咒別人的惡神。

「不會嗎?」他問,「你們的神,他沒詛咒過塔塔·喬貝嗎?」那是個燠熱的午後,內爾森和我在劈木柴,劈好之後再把它們抱進灶間。要把水燒開,必須費很大的工夫餵飽那座鑄鐵爐,更別提燒菜了。

「塔塔·喬貝?」我對這個話題很謹慎,但又很好奇他對聖經的教義理解了多少。透過他紅色T恤上的幾個非常大的洞,我注視著內爾森舉起大砍刀深深地劈入小原木深紫色的內核時,他背上瞬間緊繃的串串肌肉。大日頭底下,內爾森的大砍刀什麼都能幹,從劈引火柴、刮臉(他只有十三歲,並不是真有這種需要),到清理爐膛,都能幹。他把刀口磨得極其鋒利,保養得也很乾凈。

他挺起身,喘著氣,把大砍刀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然後掄圓雙臂甩了幾圈,使肌肉放鬆。「你們的神把基巴阿祖用到了塔塔·喬貝身上。他讓他得了天花和瘙癢病,還把和他住在一起的七個孩子都殺死了。」

「哦,是約伯。」我說,「怎麼啦,那不是詛咒,內爾森。上帝是在考驗他的信仰。」

「阿布。」內爾森說,意思是也許吧,「好吧。」他再次拿起武器,又劈開了幾根紫色木核的原木,接著說:「有人正在考驗你母親和你小妹妹的信仰。下一個要考驗的就是白蟻。」

姆烏拉——一種淡白色白蟻,隨雨後而來——是當地人對蕾切爾的稱呼,因為她皮膚蒼白。他們認為她這麼白是因為在家裡待的時間太長,總之就是太害怕生活。不消說,蕾切爾對白蟻沒什麼看法,她還堅稱這個詞有另一層更高深的含義。我一般都被叫作雷巴,這個詞要好聽得多,意思是無花果樹。一開始,我們還以為是他們發不出「利婭」這樣的音,後來發現他們能發得很好,但出於禮貌不用這個詞,因為「利阿」在剛果語里意為少之又少。

我再三對內爾森說,無論他如何理解那則關於約伯的寓言,我們家還是不相信巫醫恩甘噶和惡眼崇拜,以及他們為了避開詛咒而圍在脖子上的恩基西與格里-格里。「不好意思,內爾森,」我告訴他,「我們不會去膜拜那樣的神。」為了更好地闡明我們的立場,我又說了「巴卡維赫」,意思是「對那種看法,我們不會買賬」,當你不相信的時候,就要這麼說。

內爾森把木柴輕輕地堆到我的臂彎里。「阿布。」他悲哀地說道。當他把木柴放到我笨拙的懷裡時,我別無選擇,只能近距離地瞅著內爾森那汗津津的臉龐——勞作將我們拉近。我能看出他似乎真的為我們滿懷悲傷。他像瑪瑪·塔塔巴那樣彈了下舌頭,告訴我:「雷巴,那些神,你不向他們上貢,他們就會對你詛咒得特別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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